一排灯笼照亮夏宫长廊。
人影密集压迫而来。
“陛下,陛下。”阮六在门外急道,“温相要见陛下。”
“什么?!相父来了?!”祁染慌忙之间把锦囊抓进袖子里,对韩砚道,“你躲到柜子后面去,朕去前厅拦住他。”
下一刻,房门打开,侍从开道。
温离岸跨过门槛,在香炉前整理衣袖。
祁染深呼吸一口气,走出里间,强作镇定道:“相父深夜见朕,什么事情。”
“陛下。”温离岸躬身行礼,“臣梦见有奸佞向陛下进谗,故而赶来。”
“怎么可能?”祁染心虚笑道,“没,没有。”
“温相。”正这时,里间又走出一个人来,“是下官。”
温离岸看向那人,扇锋止,神色变化微不可察。
韩砚站到侧边,毕恭毕敬地鞠躬,面含笑意。
“相父,他是客卿韩砚先生。”祁染颇为尴尬,连忙介绍道,“韩先生原本隐居深山之中,是朕请他进京的。”
温离岸道:“陛下可知他是什么人?”
祁染道:“朕……”
“温相,是下官唐突。”韩砚低着头,余光瞥见扇坠在月光下泛出的寒芒,“下官觐见陛下,原本应该通过相府,只是下官这沛安党的身份恐怕会引起温相猜疑,所以才斗胆向陛下直谏。”
温离岸道:“你高估自己的分量了,五王之乱平定后的第二年,朝廷取士就不再区分沛安党,你要见陛下大可堂堂正正写策论,何必另辟蹊径。”
韩砚让道:“温相教训的是。”
祁染道:“相父不要误会,韩先生只想用替你治病的方子换几个朝中的位置,他怕你不同意,所以才与朕说。”
温离岸道:“臣可否看一看名单?”
祁染叹口气,让阮六去里间拿出还未来得及烧掉的帛书。
温离岸用羽扇接过来,扫一眼,交给身后的心腹侍从。
韩砚默不作声。
祁染有些着急:“相父,就几个无关紧要的位置而已,请相父不要苛责。”
温离岸搭羽扇于左臂,行揖礼:“陛下,祁国之所以兴盛,得益于先帝留下的选人制度,若只因臣一人就偏废此法,先帝在九泉之下得知,岂不寒心。”
祁染哪里说得过,当此只能服软,弱道:“听……听凭相父处置。”
温离岸淡淡地看了一眼韩砚,转过身,对侍从道:“一者,将这几人的名姓交到吏部去,永世不得录用;二者,韩砚蛊惑圣上罪不可赦,押入刑部大牢待审;三者,替韩砚传递消息的宫人,一律逐出宫去。”
侍从领命,井然执行。
祁染怔了一下。
——他根本不知,夏宫早已布满温离岸的心腹。
直到武士押走韩砚,他才醒过神来。
“相父,相父。”祁染冲过去,“你不要杀他,不要。”
温离岸后退半步:“好,臣今晚不杀他。”
祁染道:“以后也不能杀。”
温离岸不答,眼神十分锋利。
祁染低下头,擦了擦汗:“相父为何这般看朕。”
温离岸道:“陛下没有收他什么东西吧?”
“相父若不信……”祁染握紧手心,委屈得几乎要哭了,“请搜朕的身。”
温离岸注视他片刻,缓和语气:“臣不敢。”
*
一盏茶时间,殿中恢复平静。
温离岸让宫人服侍祁染就寝之后,喝了一碗参汤,走向关押韩砚的囚车。
韩砚岔开腿坐,脚上捆着铁链。
“为什么要进京找死?”温离岸问,“难道你父亲在瀛洲过得不好么。”
“温离岸。”韩砚道,“十年来你害得家父过着活死人的日子,也根本不容沛安学派在朝中立足,你可还记得家父曾与你有同窗之谊。”
温离岸道:“我大你一辈,不与你论当年事。”
韩砚仰天大笑。
温离岸道:“笑什么?”
韩砚道:“世道轮回,因果报应,我笑你也有败于家父的一天。”
温离岸道:“这很好笑吗?”
“你大可强撑体面地把我关进死牢,可是,你一定料不到是谁把你的病情告诉陛下,又是谁把解药配方告诉家父的。”韩砚道,“你所恪守的忠诚不过是天家的祭品而已。”
温离岸拍去肩头落的稻草。
“不对。”韩砚笑道,“以你的聪明应该早已猜到,只是自欺欺人的不去查证罢了。”
温离岸浅叹口气,不作回应,令武士把韩砚拉走。
囚车压过鹅卵石路,消失在山路尽头。
空气中残留淡淡的酒香。
温离岸扶着竹子,忽觉胸口闷痛。
他咳得厉害,尽管用丝帕擦过,仍在扇面留下一道暗红血迹。
*
天将明,鸡啼晓。
祁染躺在被窝里,看着窗外竹叶在床帏之间舞动的影子。
“陛下,温相回来了。”阮六道,“在外面等着向陛下复命。”
祁染闷闷道:“那就让他等着。”
阮六点头,躬身退出,还没掀起帘子又被一声止住。
祁染翻过身子,径自捋了捋头发,靠着床头坐起来:“让他进来,外面露水重,进屋坐着等也是一样的,不要太辛苦。”
阮六道:“明白。”
祁染心里挂念,一听到温离岸的脚步声,马上又侧躺回去,背对着外面一动不动。
温离岸走进来,见祁染睡着,床帏挂的珠玉晃动不止。
“陛下受惊了。”温离岸道,“昨晚之事……”
祁染道:“相父的眼里可还有朕?”
温离岸抬眸,看着祁染的背影。
此话从天子口中说出,实在是不容做臣子的不难受——若这天子不是祁染而是随便哪位先人,被问话的臣子恐怕难逃死罪。
“朕说了不许你跪。”祁染道,“你要再跪就是抗旨。”
温离岸收住动作,欲言又止。
“如果染儿不是皇帝,只是寻常家的孩子,该有多好。”祁染道,“那样的话,就不会有人阻止染儿和相父在一起。”
“臣不明白,陛下。”温离岸道,“陛下为何对臣有如此深的执念?”
祁染道:“朕的身边只有相父了。”
温离岸道:“臣命系于天,非人力可强留。”
祁染道:“即便如此,朕也要试一试。”
温离岸苦劝:“就算五诛散之毒真的有解药,那也是别人处心积虑才弄到手的,势必要索取不菲的代价,臣已为祁国效命大半辈子,余下几年寿命与这代价相比不值一提,陛下,你要学会断舍离,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君王。”
祁染道:“朕不想学会断舍离,也不想做君王。”
温离岸道:“可臣也别无选择。”
祁染背对着蜷起身子,紧抱住膝盖,肩膀微颤。
温离岸有些不忍心。如果没有前段时间的朝夕相处,他本可以走得干净利落,但此刻他看到祁染的反应,莫名也跟着伤感起来。
“陛下,日子差不多了,臣要离京去见一位故人。”温离岸缓缓道,“陛下只要多听取贤臣的谏言,国事就不会有误。”
祁染掰着指头算日子,忽觉不对:“还没到两个月呢,你答应陪朕两个月的。”
温离岸闭眼浅叹,解释道:“是,臣原本可以多留几日,但现在情况有变。”
珠帘玉璧晃动碰撞,响声清脆。
祁染眼眶泛红:“不行,说好的两个月,少一个时辰都不行。”
温离岸见状,赶紧松开羽扇,坐到床头扶祁染睡下。
“陛下,陛下,不要哭。”温离岸道,“陛下一夜未眠,应该休息,臣在这里陪陛下入睡,好吗?”
温离岸发现自己唯一怕的就是祁染哭。
祁染倒也察觉了温离岸的这个弱点。
“那……”祁染拉一下温离岸的衣袖,“相父陪朕睡。”
“臣不困。”温离岸道,“臣也不敢。”
祁染道:“可是朕怕醒来的时候就看不见相父了。”
温离岸没有回答这句话。
祁染解下睡衣的系带,在温离岸的手腕缠三圈,把另一头紧紧捏在手里,才肯掖好被子。
温离岸又好气又好笑:“陛下这是做什么?”
祁染道:“这样朕才安心。”
*
祁染毕竟年轻心事少,闻着温离岸身上的檀香,很快进入梦乡。
日上三竿,林间蝉鸣渐响。
温离岸静静地回忆了一遍和这位小皇帝的纠葛,遗憾是十年来自己东奔西走忙于国事,未尽全作为义父的责任,在祁染的心里留下了不可填补的空缺。
“染儿,相父走了。”
温离岸在心底默念过一遍,拿起烛边的灯芯剪,夹紧二人间的系带。
丝绸系带无声断开。
*
祁染睁开眼时,床边空无一人,只剩下手里紧紧抓着的半截系带。
“相父!”
祁染大声呼喊,听不见回应。
“陛下。”阮六碎步进来,跪在地上,“温相已离京,臣等拦不住。”
祁染道:“你们都是木头吗?拦不住不会死拦吗?!”
阮六道:“他手腕捆着陛下的腰带,臣等都以为是与陛下的信物,不敢阻拦。”
祁染道:“那他往哪里去了?”
阮六道:“臣……实在不知道。”
祁染从枕头下面取出锦囊,咬了咬牙,含泪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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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1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