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郑夫人说:“静嫔娘娘选了三个女孩儿,说是留在宫里和公主相处两天,看看哪个和公主合得来,再说留下哪个,我家的贞娘是其中一个。”
郑夫人眉眼欢喜,阮宁芙勉强应道:“这是好事。”
小姑顾玥今年十一岁,虽说年岁还小,成亲的日子尚早,但女孩子相看人家这事儿得及早准备,余氏希望顾玥能入宫成为公主伴读,好歹给自己身上添加些筹码。
脑海里想到这些,本来对顾玥今天没来有些遗憾,但刚刚经历一遭,阮宁芙却觉得皇宫这个地方不来也未必不是好事。
郑夫人过了兴头,注意力移到阮宁芙身上,瞧着阮宁芙面色不大一样,问道:“阮夫人,瞧着您脸色不大好,是哪不舒服吗?”
不舒服?阮宁芙说:“我有些头晕。”
一个宫女走过来,在阮宁芙身旁跪下,笑着说道:“阮夫人,曹太妃让奴婢请您去说两句话。”
方才是皇上,这会儿是曹太妃?
这么巧?
小宫女举止恭敬,目光毫不躲闪,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夫人,太妃娘娘就在西边偏殿里等候。”
知其催促之意,阮宁芙没奈何,只得起身同去。
出门果然是往偏殿走,走到近前,宫女拉开门,说道:“夫人请。”
里头只有曹太妃一人,她坐在室内主位,脸色慈和,看着有些疲惫,桌上点着一炉香,窗子关着,阮宁芙入内,行礼道:“臣妾见过太妃娘娘,娘娘金安。”
“阮夫人来了,到近前来”曹太妃笑着说道:“我年纪大了,眼神不大好,耳朵也不大好,得人走近些才看得清楚听得清楚。”
阮宁芙走过去,距桌案前五步远停下,低眉顺眼。
曹太妃招手:“好孩子,再过来些,坐到我跟前来,让老太太好好看看你。”
阮宁芙走近两步,来到桌案侧面,跪坐下来,膝盖碰到地面,微微垂下脸,目视桌案边缘,说道:“太妃娘娘。”
曹太妃好好打量了阮宁芙,见她身姿亭亭,宛然如玉,柳眉秀目,说不出的清丽柔美,看了一会儿,老太妃脸上多了点感伤,手放到膝盖上,叹了口气,说道:“我是并州人,已经离开老家许多年了,夫人长得像我姐姐。”
“我一看见夫人,就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一样。”
宫女上了一杯茶,茶香熏着眼睛,阮宁芙看见老太妃泛着泪光的老眼,不知道对方的话是真是假。
曹太妃说:“不知夫人可愿意在宫里陪我住些日子?”
阮宁芙立刻想到了自己方才见过皇上。
曹太妃这句话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她无意识攥紧了手,小腿下的裙摆还是潮湿的,贴在肌肤上冰凉凉的,带着一点西域葡萄果香,这香味从皮肤侵入人的骨子里。
阮宁芙渐渐觉得有点冷了,今天入宫看到的、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出乎自己的意料。
她双手叠在腿上,恭敬行了一礼,说道:“太妃娘娘,臣妾生性愚钝,且近日身体不适,恐怕无法侍奉左右,望您恕罪。”
声音有如黄鹂,温言软语,柔软的调子里透出一点清冷,乌发如锦,皮肤白皙,看着像个琉璃做成的人,曹太妃就让人喜欢。
话说出口,阮宁芙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很怕这件事容不得自己拒绝。
曹太妃见她脸上一片雪白,笑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夫人若是愿意,有空多来陪我老婆子说说话。”
又柔声问:“你既身体不适,老太太帮你请个大夫可好?”
拒绝了请太医看诊,出门回到宴会厅,和郑夫人说了两句闲话。
一直挨到了结束,出宫坐上回家里的车上,阮宁芙才算是松了口气。
靠在车厢内壁,闭上眼,按着心口,假装睡觉,心下已经清明。
一旁宝珠看她脸色憔悴,靠在车厢上一动不动,双目紧闭,以为阮宁芙是应酬累了,再想到主人许久未曾入宫,再遇到宫妃贵人难免不会紧张,是以并不打扰,只从一旁的藤箱中摸出条毯子给阮宁芙盖在腿上。
阮宁芙脑海里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儿。
宴间服侍的宫女,倒酒时忽然打翻了她的酒杯,酒液浸湿了她的衣裙,对方带她去休息整理,才坐下没多久,皇上就走了进来,还将她误认为是妃子。
这些都是巧合吗?皇上是真的以为她是妃子吗?
若是巧合只能说是不幸,若不是巧合呢?
究竟是宫女有意引着她去见皇上?还是皇上……想要见到她?
被碰过的唇还残留着对方碰触时的异样,她指腹粗糙的手并无怜惜,指腹的纹路和力道一起碾压过来。
皇上的指腹,干燥、略有粗糙、还有一点点咸味。
现在回想起来,就感觉到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对自己施已轻薄。
心脏又开始跳动,阮宁芙咬了咬自己的下唇,用一点力,给自己一点刺痛。
再往前几天想去,就想到了两个人上巳节的初见,初见之时她不晓得他的身份,只当那是个同样春游的旅客。
第一次见面时,他就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她当时毛骨悚然又面色潮红。
只是当时并不明白那种眼神的含义,但今天他用相似的目光看着她,手上做着过分的事情的时候,阮宁芙一下子明白了那时男人目光中涌动的东西。
心脏跳了跳,阮宁芙伸手按住,她脸色惨白,却透出一点奇异的潮红。
马车一路飞奔,快到永兴侯府了,阮宁芙坐直身子,从荷包里摸出胭脂,打开盒子,取出一点,揉化在手心,往自己双颊薄薄涂了一点。
侯府门前下车,阮宁芙带着宝珠,装作是什么没发生的样子镇定回到蘅芳院,鸿胪寺那边还没下值,顾怀风不在,院子里只有几个婢女在洒扫说话。
洗过手,脱掉宴席时穿的衣裳,换上一身素雅的旧衣,宝珠为阮宁芙整理新上身的衣服。
春桃站在屏风旁,鼻子动了动,说道:“好像有点酒味?”
宫宴大家喝的是果酒,这酒不醉人,却很香,春桃很喜欢。
席间沾染的酒渍已经干了,刚脱下来的衣服搭在屏风上,上襦花色缭乱,长裙暗红。
这衣服一点也不好看,两者搭配更不好看。
阮宁芙目光在那套衣服上停了停,问道:“你们觉得我穿这衣服难看吗?”
“只管说实话,我不生气。”
宝珠给阮宁芙系一条鲤鱼玉佩,闻言理所当然地说:“夫人穿什么衣裳都好看。”
春桃也说:“这衣服看着不好看,但穿在夫人身上却好似变了一身,还更衬得您容色。”
是这样吗?
阮宁芙看了看那套衣服当中被酒水洇湿的裙子想道。
在梳妆台前坐下来,春桃为她换钗子梳了梳头发,阮宁芙看着铜镜当中的美人脸出神,柔润的鹅蛋脸,弯弯的柳叶眉,一双含情的杏眼,她其实也不大微笑,但天生一副温和笑靥,许多人说她温柔,但又不记得她长相,这些人也说她漂亮。
到底是哪里漂亮呢?
多坐了片刻,阮宁芙起身去前院拜见婆母。
走到荣安堂附近,就见着弟妹吴芸带着丫鬟甩着帕子从里头走出来,她眼皮朝上,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脸颊鼓着,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
阮宁芙知道这个弟妹一贯的心事多,府上的二弟顾怀南又是个不省心的,两个人不少吵架,吴芸生气十有**和顾怀南有关。
不知两个人又发生了什么事儿。
阮宁芙今天心乱如麻,没什么心情交际安慰,只往一边让了让,想着不打招呼也好。
吴芸身量中等,一身桂花黄的衣裳,眼皮上飞,眸光含讽,她一眼就看到了迎面走来的阮宁芙。
这位嫂嫂一如既往的衣着素淡,却更添颜色,让吴芸心里又是生气,眼珠子转过来在她脸上打个转,瞧见阮宁芙今天还涂了一点胭脂,与往日清水芙蓉的样子相比添了两分妩媚,与平时的端庄样子不同,心里更是怄气,毕竟她自己才在府里得了个母夜叉的名号。
便是冷笑,没好气地说道:“嫂嫂如今可是了不得了,先是帮母亲分忧又是入宫赴宴,一样比一样了不起,看来要不了几天妹妹得看嫂嫂脸色过活了。”
吴芸火气这样大,竟冲着她过来了。
阮宁芙说:“一家的人哪用得着这样,不过若是弟妹来看我脸色,我必定笑脸相迎。”
吴芸闻言抬头收了冷笑,生着气冷哼一声,嘴里念叨一句:“谁要看你脸色。”
脚下生风地走了。
阮宁芙笑了笑,不以为意。
吴芸生气了,也不能一直让着,尤其是她这样天天生气的。
而且吴芸虽然好生气,却不大记仇,拌两句嘴也不纠缠,说过也就都过去了。
经历这样一场寻常的妯娌吵架日常,她感到生活的节奏又回到了熟悉的生活节奏,心里稍稍感到一点安慰。
待吴芸走远了,阮宁芙身边的春桃小声说:“夫人,奴婢知道二夫人为什么生气。”
阮宁芙看过去。
春桃笑笑,往前走了半步,小声说道:“夫人可还记得老夫人身边的巧儿?”
整日陪在余氏身边的人,几乎每天都能见面,自然是记得。
“巧儿服侍老夫人向来尽心,做得一手好针线,不爱言语,是个好丫头,怎么了?”
春桃说道:“也在今天早上,二房因为杜鹃的事儿又吵了一架,不知怎么的,二爷说到喜欢老夫人院中的巧儿,让二夫人帮忙取来。”
原来这巧儿今年十六,长得清秀可人,日日在余氏跟前伺候,每每顾怀南去给母亲请安,十次里头得有九次能看见,而这两年巧儿越发水灵,早就动了他的色心。只是碍于这人在母亲手下,不好意思说出口,这次就着杜鹃的事儿有了台阶,直将这桩心愿交给吴芸去完成。
“二房里的事情,怎么知道得这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吗?”
那丫鬟嘻嘻笑:“可没有,是方才巧儿出门和奴婢哭了一场,也是现在老夫人还不晓得二爷的想法,巧儿担心二夫人真的和老太太去说这话,怕老夫人做主将她给二爷,二夫人素来看巧儿不顺眼,若是进了二房恐怕不会有好日子过。”
吴芸的人品不算坏,但是她对院子里的妾室都吃过她的教训,打也好骂也好并没什么常理,若这些人叫她一声母夜叉也不算是瞎说。
巧儿若是过去自然也免不了要忍耐一些。
但巧儿服侍余夫人向来用心,看今年俨然成了心腹丫头,二弟应该是不好意思开口,吴芸更是不好意思开口。
阮宁芙心慌劲儿还没下去,打不起精神说许多,这些事儿在脑子里过了一遭就当不存在。
“巧儿说,若是真要给人做小,还不如到咱们屋子里来做小,您和世子素来仁慈,必定不会为难她。不过谁不知道世子没有这个心,要不然咱们院子里也不能这样清净。”
宝珠闻言笑起来,说道:“这说的是什么话?巧儿这丫头莫不是疯了?”
见到余夫人,阮宁芙将宫中宴饮之中的事情细细陈述,话语间略过与萧翀乾相见这一节,余夫人听她讲话认真思索,听见没有公主在场,各家的确带了女儿过去,余夫人点点头,颇为遗憾顾玥没去。
听见皇上特意给太妃赐点心,她道:“听说陛下生母早逝,当年曹太妃热心,给陛下做了几年鞋袜衣裳,也是因此现在有这份荣宠。”
阮宁芙低眉顺眼,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宫里宫外的旧事还要数余夫人了解,她们年轻的听着记下来就好,只是现在一听人提起萧翀乾,她心里就一阵阵的发慌,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十分难受。
巧儿给两个人端上点心,阮宁芙想起刚才婢女说的话,看了她两眼,见果然是个长相清秀,白白净净的丫头,举手投足从容乖巧,看过去和一些人家的小姐也不差什么。
想来余夫人是用了心思教养这丫头的,应当不会将她随便许给人。
巧儿上了点心就立在余夫人身侧等待吩咐。
余夫人说:“对了,前两天益春堂的大夫来府上请平安脉,阿柔看过了没有?大夫有没有说过什么?”
阮宁芙道:“并没什么事儿,大夫只说我有些阳气上浮,留下一瓶丸子药,告诉我一天吃一丸。”
余夫人说:“我这儿有一些好银耳,还有一匣子雪莲碎,巧儿你去找来,阿柔拿去吃。”
阮宁芙道:“都是好东西,母亲不如留着自用,我这只是时令的小毛病,其实也称不上病,不妨碍什么。”
余夫人说:“母亲给你的就好好收着,不要推辞,咱们家里不缺这一点。你们年轻人,不晓得保养,人这身体都是一日一日养起来的。”
阮宁芙恭敬应是。
余夫人道:“记得阿柔姑母以前每到春秋也不大舒服,她前些年好像是嫁到了南边,是哪里了?现在如何?”
阮宁芙说:“是在福州,距离长沙不算远,我姑父在当地做都尉,前两年升了将军,姑母一家过得都和乐。”
“和乐就好,不知她家里现在有几个儿女?”
“二子一女,三个孩子都是将门虎子,舞得一手好刀枪,随他们父亲一起守边。”
余夫人点点头,想了想道:“记得她比我还要小几岁,不想如今女儿都舞得动刀枪了。”
看出余夫人是有话说了,阮宁芙略等了等,果然听见余夫人开口:
“阿柔嫁到顾家三年,一直与怀风琴瑟和鸣,现在是洛京人尽皆知的佳偶,而阿柔你又是个温和聪慧的人,我这个当母亲的只有一万个满意,偏偏只有一件遗憾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