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暂住的院落,阮宁芙坐在案前,打开窗户,阳光照射进来。
这是春日里,院落里的菩提树挂满新生的叶子,一片新绿,微风吹拂,簌簌作响,爱鸣叫的鸟儿在树枝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
阮宁芙跪坐在案几之后,手里拿着软布擦拭从藏经阁来的书,窗外来的风吹走陈旧的灰尘,留下纸墨书香。
日光明明,微风袅袅。
打开经书,纸张一页页翻过去。
她出身于仕宦人家,父母俱是江南大族之后,时下人虽然多信佛,她家里却并不研读佛经道经,这是她第一回认真读佛经。
故意忘却萧翀乾。
心脏呢,像是被一个细细的丝线吊着悬起来,上够不到天,下触不到地,不上不下。
屋子角落的藤箱被打开,宝珠埋头翻找,不一会儿,一个缠枝花镂空香炉从中翻出,她继续找,杂七杂八的东西一样样找出来。
看起来最后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她叹了口气。
跑出门去。
又过了一会儿,宝珠回来了。
怀里揣了七八个颜色鲜亮辉煌的橘子,在桌案旁坐下,放下橘子。
从中捡了一个剥开,橘皮一片片散开,如花一样,露出缠着丝络的橘子瓣。
宝珠笑着说:“寺庙里的小和尚说,山门后面有人卖东西,奴婢看了好些吃食:有什么干炸素丸子、水煮汤圆、豆沙包子……各色的蔬菜瓜果应有尽有,和早市一样。”她掩唇,小声说:“奴婢还看见有人卖酒呢。”
剥好的橘子伸过来,“您看,多香甜新鲜的橘子,春天就有人卖呢,洛京果然是天下首都!”
一枚橘瓣被掰下来,喂到唇边,阮宁芙衔入口中,慢慢咀嚼。
甘甜的滋味随着果汁弥漫。
潭州盛产橘子和桃子,当地橘子桃子都很常见,幼年时她见过漫山遍野的橘子树,也品尝过许多品种的橘子和桃子。
橘子和桃子之间,她喜欢橘子。
第二天。
宝珠带回来几块香,于箱笼旁烟熏火燎地点燃,漫着烟气的香炉被送至桌案上。
蓝封皮经书旁边,三足黄铜小鼎静里,灰白色烟雾透过缠枝花镂空的空隙择出来,在半空中又变成紫色,冉冉上升。
被这味道吵醒,她抬眸看去。
“这个香很好闻。”目光扫向香炉。
宝珠跪坐在桌案一侧,笑着说道:“是安神香,夫人您不是嫌药味难闻,奴婢找了些安神香来。”
书本半放,伸手将浮动的香味轻轻扇过来,嗅闻。
“甘松、白芷、牡丹皮、藁本、茴香、不见火的丁皮、檀香、降真香、白梅。”
阮宁芙一边闻一边一样样念来,她念着数着,眉心渐成微蹙。
她问:“从哪里找来的香?”
“是寺中的济生阁,慧心师父听奴婢说您吃不惯汤药,让奴婢去药房取了些安神香,说用了这个香就不用吃药了。”
“慧心禅师给的?”
“的确是慧心禅师给的。”
但这是当今皇上的姐姐,寿阳公主所制作的梅花香。
这个味道,阮宁芙曾在寿阳公主的夫家崔家闻到过。
崔家老母白日头疼,夜难安枕,随夫外任的寿阳公主得知这件事,让人千里迢迢给婆母送了些亲手制的梅花香。据说此香可以安神静气,颇为好用,崔家老母用完终于可以一觉到天明。
自此梅花香与寿阳公主的孝心一起出名,此香千金难求。
佛寺也会收藏公主所制作的香料吗?
而拥有这香料最多的应该是皇宫,当日给崔家老母送香的侍女说,公主出嫁前,曾制了许多香料送给诸位兄弟姐妹留念,成婚后其实已经不大制香了。
萧翀乾身上的香料,是幽淡的龙涎香。
总觉得再相遇不会太晚。
小小的东西,带不来多少感动。
随着呼吸起伏,梅香涌入肺腑,只觉得这样的相遇侵入骨髓。
夜晚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阮宁芙躺在被子里,隐隐约约听见寺庙屋檐悬挂的铃铛泠泠作响。
她很少这样早睡觉,也很少在睡前这样清醒。
梅花香被茶水浇灭,冒了好大的烟,灰白色的烟雾似小蘑菇,一朵朵升起来,呛得主仆二人咳嗽不止。
烟雾散去了,空气清冷下来,隐约弥漫着若有若无,带有一点苦涩味道的梅花香。
大和尚慧心说她惊悸过度。
阮宁芙不觉得自己真有那么恐惧。
她的心很平静,和无边的夜雨一样平静。
夜色之中,春雨如丝,越过高矮不定的千家万户,一路沙沙——沙沙——向远而去。
粉红色宫墙高高矗立,上面镶嵌着琉璃瓦,斜织的雨水将墙壁打湿。
金殿顶端的屋脊斜飞,一排各色的石制吻兽张着嘴巴瞪圆眼睛,它们当中最大的一个是长得可爱是一只长发的龙;还有一只吻兽,猫耳豹头,张开大嘴,露出一口坚硬锐利的尖牙;后面的几个身子像鱼像鸟,有的垂着尾巴,亦都张着嘴巴瞪视黑夜。
连绵的春雨将它们的身躯冲洗得光滑无比,犹如润玉。
在凄清的夜色里,这些蛰伏在屋脊上的吻兽,散发着冷润的光辉。
萧翀乾在御书房中批阅奏折。
桌案一角红色的蜡烛,散发出微黄的光亮,照亮了他轮廓分明的半张脸和清晰流畅的鬓角。
白日里他永远神采奕奕,夜里看上去略安静一些。
这会儿他换了一身明黄色常服,坐在御案之后批阅奏折。
手中朱笔舔舐着黄封奏折的内页,落下点点红痕。
他算是个勤政的皇帝,但天下的奏折总也是不嫌多的。
有大事,也有小事。
对一些人来说是大事的事情,在另一些人看来反倒是小事了。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看法,这人眼中千斤重的大事,那人眼里是个芝麻大的小事。门下省斟酌来斟酌去,送来的折子仍然常常是大事混着小事,小事混着大事。
倒也别有意趣。
中间有宫女来换过两次蜡烛,上过三次茶水。
雨水的潮湿从屋顶琉璃瓦的缝隙渗进来,夜晚清凉,更让人醒神。
梁闻喜怀抱拂尘立在一侧,他看着萧翀乾一本一本的批阅奏折。
有些奏本里写上几句话,有些只落下个笔画,纸页沾了点墨水就飞走。
一个白面方脸的太监立在梁闻喜旁边,手捧托盘,里面整整齐齐的摆着许多竹牌,上面写着各宫娘娘的名字。
甄发一会儿偷眼看看皇上,一会儿看梁闻喜,等得久了,腿肚子发酸打颤。
一个劲儿给梁闻喜使眼色。
他袖子里有一包贤妃娘娘给的银子。
所以摆在正中的是贤妃娘娘的牌子,它独立正中,其他的牌子都挤在一起。
直到萧翀乾撂下笔,梁闻喜才走上前去,小声问道:“陛下,敬事房的甄公公等候多时,您今天可要翻牌子。”
“让人退下。”
甄发拉着梁闻喜一起出门,对牌盘子暂且交给门口小太监,他拉着梁闻喜到一旁去,掏出袖子中焐热的钱袋子,直接塞到梁闻喜怀里。
口中哀求:“梁大总管,求求您老发发慈悲,动动尊口,帮奴才说句话吧。”
几个牌子之间的门道,梁闻喜看得明镜,他说:“咱们做奴才的,只有听陛下的,贤妃娘娘的事儿,我也爱莫能助。”
甄发着急的脚下打转,说道:“牌子的事儿,怎么敢劳累您老,您也知道我们敬事房做什么的,这些天实在是不安心,不如您偷偷告诉奴婢皇上最近喜欢什么样的人?”
他掰着手指头数:“宫里贤妃娘娘富贵明丽、淑妃娘娘青春年少、静嫔娘娘贤惠体贴……还有,前些日子皇上曾夸过一位在御花园跳舞的冯昭仪眼睛长得漂亮。”
“冯昭仪的确是清丽可人,只是住的略有些偏僻。您说,咱们要不要想想办法引荐一下冯昭仪,当奴才的,不就是得为主子分忧?”
梁闻喜乜斜着眼睛听甄发叨咕,嘴角冷笑。
敬事房的太监消息最灵通,也最会见风使舵。
买卖消息这活也不是甄发头一回干了。
细数完这些,甄发讨巧着将视线投向梁闻喜,笑得恭维讨好。
梁闻喜掂掂手里一包银子,抛回甄发怀里,说道:“好小子,看来这两年是发了大财,狗胆包天,生意做到爷爷头上了!”
甄发鞠躬,陪笑道:“小的不过是蚂蚁一样的人物,哪里敢到您面前耍把戏,这不是想要孝敬孝敬您。”
说着,还将手里的钱袋子捧到梁闻喜面前,想要递过去,故作犹豫。
梁闻喜用拂尘敲了敲甄发胸口,冷着脸训斥:“在宫里头,不该打听的别打听,皇上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让你做事就乖乖的杵着,现在滚回去做你的事儿!”
甄发尴尬笑笑,抢过小太监手里的托盘,在小太监的服侍下跑了,梁闻喜收拾了脸色回到殿内。
萧翀乾于桌案后饮茶,听见人进来,问道:“外头是下雨了么?”
梁闻喜答道:“陛下,外头下了小雨,这会儿有些凉,您看晚上要不要回定坤宫去住?”
这会儿乍暖还寒,不值得生火,却也有点凉。
定坤宫的布置更适合休息,而御书房里只有一张硬榻,虽然足够长,宽度却只容得下一人,常年一层薄褥。
萧翀乾细细听了一会儿雨声。
“御书房里尚可,不过山间总要更冷一些,慈恩寺那边如何?”
“留在那儿的红儿姑娘说,宝珠姑娘今天下午熬了一锅稠稠的红豆薏米粥,一直放在炉子上暖着,人喝下去,身上都是暖洋洋的。还添了好几只暖炉,都拿到夫人房中去,应该是用来暖被子。”
“寿阳姐姐的梅花香,她还喜欢吗?”
“夫人亲口夸过,说香料的味道好闻。”
这雨声是百里所同的,一滴滴敲在屋顶琉璃瓦上,音如乐声。
萧翀乾放下茶杯,站起来,下了榻,慢慢踱步,望着虚空,对身后的梁闻喜说道:“梁闻喜,你觉得朕很可怕吗?”
他笑了笑,这笑意有些让人难以直视的冷厉,“这个问题你不用回答。”
这不是一个喜欢在别人评价里纠葛的人,有时候萧翀乾甚至不喜欢听见评价,尤其是在一些与国事无关,他未曾想过改变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萧翀乾问道:“永兴侯的世子可怕吗?”
比起顾怀风,萧翀乾对顾老侯爷顾琎更熟悉一些。
顾琎从以前到现在,一直两袖清风,不肯参加任何党争,对旧年的储君之争更是避而远之。
这个人开始在禁军中任右侯卫将军,后来转到了国子监当了几年监丞。
现在领个安定将军的虚衔,安居在家里。
梁闻喜想了想,说道:“奴婢出身卑微,见识浅薄,旁的不敢多言,只知道世间女子依存于丈夫,哪怕对方是一片树叶、一根稻草,于这女子而言也是重逾千斤,稍有动摇,就足以让对方感到震怖。”
这雨下了很久,萧翀乾也站在殿内听了很久的雨声。
起初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或者想做什么,他气质沉凝,岳峙渊渟。
又过了很久,春雨还在下,夜色已然越来越深了。
梁闻喜不敢惊扰,殿中侍灯婢女困倦,跪在殿内灯旁,眯眼点头。
清醒万分的萧翀乾才意识到,他其实是想等雨停,然后去见一个人。
雨水于清晨停止,化为雾霭,湿气沾衣。
阮宁芙在寺中生活,遵守清规戒律,一日两餐,不吃荤;卯时起床亥时入睡,早睡早起;远离男子,不好色。
寺中和尚有早课晚课,日日修行。
还记得当初和严夫人找借口说来寺庙是为了礼佛,这并非诳语。
她也修行,早起,穿过晨雾,于观世音菩萨前礼拜,并且将自己抄写的佛经捐给寺庙。
也许是佛香梵音给人带来了安宁。
这两天,不吃药,不用安神香,她也没再做过噩梦。
上午,温习书本。
午后,听和尚讲习经文。
经文上的东西,她听得认真,时而沉思,时而叹息。
这样的日子好像可以过一万年。
抱着经书离开大殿,稍稍避开香客,回到居住的客室。
下午,雨从雾中生。
没有看见雨水落下,整个世界就已经湿润一片。
她怀里抱着暖炉温书,佛经看得久了,不觉有些失神。
当当当——
有人敲门,是宝珠从外面回来吗?
却见一个头戴竹青色箬笠,身披着蓝色羽缎斗篷的高大男子推开门站住。
他斗篷外结着一层湿润,箬笠边缘正在滴水珠。
此人身旁的梁闻喜摘下头顶的斗笠,半弯下腰说道:“天有些凉,我家主人经过此地,可否向夫人借碗热茶暖暖身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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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