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宁芙晕了过去。
身似鸿毛一般翩翩倒下,被人挽在怀里,犹如一匹练。
萧翀乾捞住这个女子,怀中人脸上的绯红快速褪去,变作苍白。
他还记得这里是一座古寺,肃声道:“请医师来。”
总管太监梁闻喜与一干侍从守卫无有不应。一国之君所要的东西,就算是上天入地也能被找到,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医师。
慈恩寺有名的医僧,正在挑拣草药的慧心和尚,被一张御令请去诊病。
于阮宁芙而言,眩晕的世界没有天没有地,更没有时间,只有倏忽而过的一个黑色间隙。
再睁开眼,这个间隙就不见了。
光明的世界里,身边是个一身土褐色缁衣,面目斯文的大和尚。
阮宁芙躺在床榻上,身上压了厚厚的被子,和尚坐在床榻旁的鼓凳上。女子一只腕骨玲珑的手从被子下探出来,腕间覆了一层罗帕,两根手指隔着手帕轻轻搭在脉搏上诊断。
室内朴素宽大,梁柱极高,她面如白纸,额间冷汗细细,气喘微微。
心中犹记得自己上一刻刚出大殿,然后遇上了皇帝,然后……
指腹下的脉搏失序,慧心收回手。
阮宁芙问道:“……这位师父,我这是怎么了?”
慧心单掌竖起,低下头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贫僧慧心。”
是慈恩寺有名的医僧,以医术高明、乐于助人出名。
他继续说:“女施主气血两虚,本不严重。只是惊悸过度,适逢春夏之交,阳气上浮,以至于湿邪入体。此病一在时令,二在惊恐,只要放下心来,并无大碍。小僧开一张药方,女施主服用几日身体当会有所好转。”
慧心站起身来,双手合十朝阮宁芙行了一礼。
阮宁芙坐起来,说道:“大师,有劳您了,多谢。”
宝珠侍立在床榻旁边,垂头不语。
话音落,就见慧心半侧过身子,朝着室东同样行了一礼,这才低下头,朝着一侧而去。
他所去的方向站着两个个面目清秀的小宦官,其中一个小宦官臂弯之间夹着拂尘,身前端着木托盘,里头放着一副笔墨纸砚。
墨已然磨好,笔也已润过,慧心和尚提笔写方。
阮宁芙朝着慧心方才行礼的方向看过去。
那里立着一道黄花梨木屏风,半透明的浅黄色素绢面,肉眼望过去,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屏风后面。
耀目的明黄色人影外罩了一层素绢,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只有对方胸膛前怒目瞪眼的七彩蟠龙,不甘心地在素绢纱面勾勒出一点点若有若无的彩色线条。
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是皇帝,是萧翀乾。
阮宁芙方才意识到这一点,素绢屏风上隐约映出的五彩线条被拉拽挣脱而去。
男人转身而走,他的脚步声远了,背影也远去了。
这个人在这里,这个人出了门,不晓得哪一个现实给她的惊讶更多一些。
心跳却奇异地平静着。
但她听见有人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出来,“呼~”——来自宝珠。
宦官捧着药方过来,恭恭敬敬地说道:“奴婢孟青见过夫人,抓药的事儿交给奴婢就好。”
宝珠立刻说:“公公,宝珠随您一块去。”
也好。
阮宁芙微微点头。
药房不远,就在寺庙之内。
慈恩寺有乐善好施的美名,内有一家叫做济生阁的药房。
二人随着慧心和尚一起过去,行至济生阁,慧心按方抓药。
柜台里,铜秤称过给包成几个小包,叮嘱宝珠:“一日一副,分早晚两次,饭后服用。先按方子服用七日。”
宝珠接过药,说道:“阿弥陀佛,谢过师父,奴婢都记下了。”
慧心站在铜秤后面,一脸严肃,台面上有些散碎的药渣,黑黑白白、黄黄绿绿。
宝珠小心再问:“师父可还再有叮嘱?”
“阿弥陀佛,切记,不可让女施主再受惊吓。”
宝珠点头,勉强应道:“……是……是,大师,奴婢记下了。”
但这也不是她做得了主的……
一旁夹着拂尘的小太监孟青将这话听入耳中,沉默不语。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一侍女,一太监,一个手里提着药,一个捧着煎药壶一起出门来。
济生阁内,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和尚擦拭柜台上的药渣,抬头问慧心,好奇道:“师叔,是那位夫人病了么?”
“哪位夫人?”
小和尚面色腼腆,说道:“……就是今天来寺院里的那位,貌似姮娥的夫人,这位夫人还拜见过方丈,后来去了大雄宝殿进香。”
今日一早寺中来了一位贵夫人,不到一个时辰,寺中许多大小和尚都知晓了。
暗地里,称赞这位夫人容色盛极,却苍白似有病态,一个个六根不净的和尚都盼着见对方一面。
慧心绕出柜台,对柜台内的小和尚,说道:“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觉空。”
“师叔……”
“你将这段话抄写一千遍。”
“……是,师叔。”
不一会儿,熬好的安神汤被倒入药碗,宝珠闻了闻,将汤药端来内殿。
阮宁芙坐在床上看书,失神,宝珠至阮宁芙床榻旁,药物独有的甘涩味道一起弥漫过来。
“夫人,汤药好了,奴婢闻过,不苦,还有点甜呢。”宝珠说着,将汤药捧给阮宁芙,调羹搅了搅,吹吹烫,第一勺喂过来。
她放下书,药匙近到唇边,甘中带涩的怪味冲入鼻腔。
有种说不出的恶心……口尚无事,心中欲呕。
忍耐着,喝了一口,皱眉咽下。
第二勺又来了,依旧在唇畔。
不同的大夫给她开过很多调养身子的药物,有的苦、有的辛、有的涩、有的辣,往往是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
从成婚第二年开始吃药,一天一碗或是两碗,阮宁芙不晓得自己这两年喝过多少药。
现在喝了这一口甜药,她舌头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
迟迟没有饮下第二口药,而是抬手推开,阮宁芙对宝珠说:“我没事,把药倒掉,我要漱口。”
宝珠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犹豫又有些畏惧,小声说道:“可是……可是皇上?”
“他还在这里吗?”
“好像……好像不在了。”
那些随着皇上一起来的,大小侍卫和太监都不见了,只有个叫阿青的小太监留下,却住的远远的。
已经是下午了,日光渐渐从中天回落,天气微凉。
一国之君必然国事为重,怎么可能一直留在这里?
阮宁芙知道,他一定是走了。
他走了,空气都换了个样子,鸟儿的叫声也变得更大了。
“皇上已经走了,你偷偷把药倒掉,没有人会知道。”
宝珠讷讷,最后把药倒在了院子里的菩提树下,一边倒药一边左顾右盼,口中念念叨叨阿弥陀佛。
热茶漱口,晚上少少吃了些粥饭,阮宁芙早早就睡了。
夜色越来越深,她也陷入了越来越混沌的梦境之中。
寺庙是清修之地,诸佛坐镇,魍魉不近。
她只是梦到了长沙的天和水,还有人。
江水之畔,云雾笼罩,脚下软糯糯的一滩泥,好像随时都要陷下去。
结着红绸的楼船停泊于江边,猩红的飘带扬起。
一箱箱的嫁妆被家人抬上甲板。
这是她出嫁那一天。
永平五年,三月廿二。
母亲站在身边,十分犹豫,和父亲说道:“这样的天气,恐怕不太吉利。”
阮铎望着江水,片刻后说道:“不能再等了。”
她被人扶上船,挣扎着回过头,望见父母,嘶声力竭,叫道:“娘——”
还不如吃了那碗药。
夜幕里,萧翀乾站在阮宁芙床边,男人的手轻轻覆盖在她的脸上。
才感知到掌心下肌肤细腻温凉,接着,就听见她轻轻叫了一声“娘”。
一滴泪染湿了他的手指。
泪水是苦涩的,微凉,像是月光下药草的味道。
身形顿了顿,萧翀乾挪开手,帮人掖好被子,复而走回月光下。
已经很晚了,他来看看她,其实也不止是看看她。
男人所固有的,蠢蠢欲动的冲动,在驱使着他,使他希望她已经好起来了……
他是从刀枪血雨中走过的男人,无法真正理解一个女人因为恐惧而生病这种事。
此时此刻心中所浮现的:一点微末的怜惜,隐约的柔情,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在阮宁芙不知晓的情况下,一个人来而复去。
清晨的光辉洒下,绿叶舒展,露水湿阶。
老老实实喝了安神汤,吃过早饭,阮宁芙带着宝珠一起上了藏经塔。
寺庙里的和尚说:“这里有西域来的经书六百四十三部,共有五千零四十八卷,塔顶供奉着几位祖师的佛骨舍利。”
“女施主要找什么经书,可要参观佛骨舍利?”
昨夜的梦,比噩梦还要可怕,应如慧心禅室所言,她惊悸过度,湿邪入体。
万不敢招惹什么恐惧。
佛骨舍利还是算了吧。
她说:“师父,我们只找几本经书看看。”
和尚领着阮宁芙和宝珠主仆二人进入藏经塔,引着她们介绍各层各部经文。
略有了解,阮宁芙朝和尚道谢告别,上了几层楼,在一面书架前照着标签选书。
宝珠怀里的书,一本本增加,她看了看上面的经文名称,完全看不懂,说道:“夫人,我们为什么来找经书看呢?”
阮宁芙取下一本经文,打开看了两眼,笑着说道:“慈恩寺的藏书很有名,来都来了,怎么能不看看?”
宝珠接过阮宁芙带来的书,她对看经书倒没有什么意见,心里却记挂着另一件事。
“夫人,奴婢昨天好像看见皇上了。”
“宝珠,你昨天好像没有做梦。”
“是没有做梦……”宝珠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她继续说:“奴婢记得二公子曾提起过皇上,说圣上十几岁起从军,身披甲胄,使得一柄重剑,在北方疆场纵横驰骋,杀得草原诸部血流漂杵。后来归京,又直接在宣阳门前杀死了吴王和赵王,这才得以继位,而宣阳门前的血终年不化……”
“夫人……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阮宁芙站在梯子上,踩着第二阶,手里拿着书,低着头,好一会儿没动。
一时之间,阮宁芙也想了二哥,静默片刻,思乡之情稍去,她说:“……我二哥那个人,一向喜欢夸张传说吓人,他的话你不要当真。”
此时此刻,宣阳门前必定是没有血迹的。
一瓢又一瓢的冷水浇下去,渗入砖块缝隙里的水会一点点浮起来,血水被一点点清理掉。
省一些力气,直接换掉脏污的砖块。
阮宁芙想到了对方站在素绢屏风后面的情景。
将经书按在心口,纤细白皙的手指收紧,差点攥破封面。
这个残忍弑杀兄弟的男人,血液必然是冷的,但他竟然说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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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