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余夫人又留着顾怀风坐了一会儿,蜡烛烧掉小半截,顾怀风起身告辞。
余氏最后叮嘱了一句:“子嗣的事,要放在心上。”
也没有指名点姓说什么,顾怀风作揖,低头答道:“这事儿儿子一直放在心上,母亲毋忧。”
“去吧,回去吧……回去晚了你媳妇该担心了。”余夫人视线从儿子身上挪开。
顾怀风微微一躬身,说道:“儿子告退。”
一身桃红簇新衣裳、精心梳理了头发的巧儿正等在西厢门口,她的两个丫头回来了一个,是那个上午说老娘摔断腿的,这会儿巧儿一边望门一边问身边的丫头:“饭菜还热着吗?你打听到的世子喜欢吃的东西没错吗?”
那丫头说:“热着呢,没错,除了香椿都齐备。”
“我听说院子里吃鱼的时候比较多。”
“那是夫人的喜好。”那丫头有点不耐烦。
就这时,院门开了,只见一个婆子推开门,紧接着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走进来,是顾怀风回来了,巧儿立刻奔过去,殷勤说道:“世子,奴婢屋子里略备了些酒菜,请您赏光。”
顾怀风扫了一眼低着头的巧儿,说道:“不必。”
他径直往正房去了,巧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身边的丫鬟拉了她一把,说道:“世子回去了,我们也快回去。”
巧儿被扯走了,顾怀风也进了正房,一进去先洗手更衣,问眼前的桃红,说道:“夫人呢?”
“在书房里。”
大约又是在弄那些个账本,顾怀风说:“弄点薄荷水来。”
他接过薄荷水漱了口,往书房去见阮宁芙,一声琴音自里面传来,他觉得怪异,推开门发觉这情形和他意料的不一样,宝珠坐在书案后面挑灯算账,阮宁芙坐在琴桌后面,指尖轻拨琴弦,侧耳倾听。
——她正在调弦
顾怀风来到琴案对面坐下,阮宁芙听见动静,抬起头,说道:“你回来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支象牙扇展开,笑道:“自接了账本,夫人忙碌,今天怎么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阮宁芙说:“母亲说这几本要的不着急,慢慢做就好,既然不着急,慢一点也好。”
省得再来些个账本,偌大一个永兴侯府,账目是算不过来的。
“夫人何不将账本分到二弟妹手里一些,好歹手里轻省一些。”
阮宁芙说:“已经送去一半了。”
“今日得了圣上赏赐的香椿,母亲素来爱吃这个,知你不喜香椿味道,我就只送到了母亲院子里,母亲留我用膳,又说了几一会儿话,晚回来一些。”
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琴音铮——铮——
阮宁芙点头,除了鱼,她饮食偏好清淡,而顾怀风在婆母院子吃完饭的事儿他已经让人和她说过了。
心里已经放下了账本的事儿,有意忽略“圣上”这个词,她想起前两天的另一件事儿来,手落悬在琴弦上,说道:“说起二弟妹,去年冬天,夫君是否曾为二叔平过一桩事?”
顾怀风扇了两下扇子,悠然说道:“不曾有什么事。”
看他神色怡然放松,阮宁芙也不知道是真的没有这件事,还是顾怀风忘了,她提醒道:“在开云楼里。”
究竟顾怀南具体是做了什么,没人和她说过,轻薄是怎么个轻薄法,也颇说不出口,就算和丈夫也是一样。
顾怀风说:“二弟倒是常去开云楼里……”
他攥着扇子,凝神思索。
阮宁芙抚着琴弦提示道:“事后二叔送过来一盒香片并一方砚台,这两样东西就在库房里。”
“有这么一桩事……”顾怀风想了想,对阮宁芙说:“那天怀南和几个朋友一起饮酒,醉中招惹了个伶人,不是什么大事。”
想到这事儿还弄到差点报官,阮宁芙暗道,恐怕不像顾怀风三言两语这么简单,她说:“真没什么事儿?”
顾怀风说道:“给了些钱,事情已经了了,并无什么事。”
本想找些别的心情,可现在不知怎么就没这个心情了,阮宁芙手从琴上移开,顾怀风问:“夫人不弹琴么?”
“这事儿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
“不过是一些小事,不值一提,只怕夫人听了心烦。”
话是这样,顾怀风一直暗中觑着阮宁芙面色。
夫妻多年,阮宁芙对顾怀风有了一些了解,顾怀风的记性还没有差到那个地步,他是有意隐瞒的。
只是,又何必揭破呢?
她垂下眼睫,弹起琴来。
琴音低,音声淙淙,犹如清溪流水,珠落玉盘,明澈动人。
阮宁芙的身心都在这琴上,年少的时候,她总是习惯这样在父母身边抚琴。
看阮宁芙神色淡薄,注意力都在琴上,也知道自己方才敷衍必定是被她发现了,顾怀风心里生出一点不安,有心讨好也有心转移话题,他一下子想起一桩事儿来,说道:“夫人还记得入宫前一晚么?那天说有件事儿想和夫人说。”
说到入宫,阮宁芙的琴声一下子断了。
她抬起头来。
顾怀风笑着说道:“家里的大事儿我从来没有瞒过夫人一点,这一回也是,夫人可知道波斯的安息香和琉璃?”
阮宁芙点点头,这是波斯国的特产,通过往来商队或是朝贡进入大昭,卖得一贯贵重。
“李傲有门路弄到这些,而且他和一个波斯大商人认识,对方连年在波斯和大昭之间走货,在海运监督高宏礼那边有关系,入关免税。他说这个波斯商人的弟弟和他是拜把子兄弟,他若是也从大昭和波斯之间做买卖,依照两个人的关系他能在波斯收买到极好的安息香和玻璃,回来时候只要将货物挂靠到这个波斯大商人名下,就可以免去关税,这当中只需要给这个波斯商人两成的利,入朝来再卖一笔,全然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这柄牙扇就是李傲从那个波斯商人那里买来的,说是没有花多少银子,李傲这次回京,颇送了几个朋友一些泊来货。”
顾怀风将手里的扇子递向阮宁芙,这一回她才仔细看扇面上的镂刻,的确不是大昭惯有的,她接了过来仔细看了看扇面上的图案,伸手摸了摸扇面。
“高宏礼……你不是一贯的不怎么喜欢高家人?”
顾家的祖先是老早和太祖一起打天下的功臣,到了顾怀风这一代,虽说侯府威风远不比祖辈,但也是凭能力当官的。
十分看不惯高宏礼这样没什么才学,靠着妹妹裙带关系和阿谀奉承身居高位的人。
顾怀风说:“咱们府上只有几家铺子和六七个田庄,除此之外更无进项,总要想法子多弄一些钱是正经,高宏礼固然可厌,但这是他自己的事,我们犯不着和钱过不去。”
只是,突然冒出来个朋友,说是能带着你赚大钱,总叫人难以相信。
顾怀风这些天一直和李傲来往,却不怀疑。
他说道:“因安息香和琉璃贵重,再加上出海还要买船雇人,出海要十万两银子。”
“这事儿和母亲说了没有?”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知晓,我想第一回先是咱们自己做,若是成了再和家里人说,省得惊怖。”
十万两银子,差不多是把夫妻两个的钱财都拿出来……
阮宁芙说:“何不让李傲先试试?大昭到波斯距离远,若是他做得成,我们入一两支股也无妨,不指望挣个金山银山,只当家里多了个进项。”
“只是第一次要十万两,以后也用不到这么多投入,等运过一两次货有赚头往后就好了,但第一次出海若拿不出十万两白银,这艘船是开不起来的。”
“水火无情,海路迢迢,万一有什么不测怎么办?十万两银子,是你我的全部积蓄了。”
“我们不是还有铺子和地?”
“那些不能动。”
“阿柔,你不同意?”
“是,我不同意。”
两个人各有各的观点,谁也不能说服谁。
这是阮宁芙和顾怀风成婚以来矛盾最大的一次,阮宁芙这天夜里没再碰琴,第二天照旧是给余夫人请安。
余夫人一如往昔,笑着说道:“阿柔,怀风是个脾气硬的,只听你的话,他和巧儿那里还得要你想想办法。”
从荣安堂出来,阮宁芙走得很慢,还是回到了蘅芳院,西厢房关着门,桂香站在游廊下眼睛瞟着那头冷笑,一见到阮宁芙和宝珠回来,脸上立刻挂上热情的笑容。
她走到阮宁芙身边,扶着人一起进屋里,在旁搭手服侍阮宁芙换衣裳,说道:“夫人,奴婢说个事儿,您一准猜不到,昨天夜里西厢房那个一直在门口等着世子,世子回来就叫她给拦住了,说是请世子去她房里,就没见过这样的。”
阮宁芙脱了外衣,倦然地走到梳妆镜前自己坐下,抬手摘头上的花簪。
桂香跟过来,继续说:“谁不知道您和世子的感情好,一向是琴瑟和鸣的,世子对您最是情深义重,管他什么巧儿拙儿,就算是进了咱们院子,也别想得世子一个眼神儿。”
从前只有人夸她和顾怀风感情好,没见当中有别人作对比,阮宁芙说:“以后不许说这样的话。”
“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话在传说?”
见她冷淡着脸,不像是高兴的样子,桂香脸上过度的喜悦也收敛了些,她老实答说:“前半截话是早就有的,后半截是巧儿进门就有的,只今天格外热闹一些。”
竟是沸沸扬扬了?
阮宁芙转过头看了桂香片刻,桂香的脸色在她目光下逐渐苦下来,她想了想说:“过去的是过去的,今天是今天,你出去去吩咐人说从此以后都不许说这个话,谁也不许说。”
待桂香领命出门传话去了,一旁的宝珠看她摘掉了一只翡翠耳环,问道:“夫人,您真的要促成世子和巧儿吗?”
话没说完,宝珠自己眉头打了个结,她说:“老夫人那头的确是难办,巧儿这个人也是难办,咱们该怎么办呢?”
阮宁芙将耳坠放入梳妆盒里,没有说话,宝珠原地转了半圈,说道:“夫人您会促成世子和巧儿吗?”
镜子剔透橙黄,她着眼于澄澈明亮的黄色,不知怎么想起了前几天在皇宫里见到萧翀乾的一幕。
她是无法忘记他的形貌和目光的,但是却不敢看他,也不想记住他,笼统的印象里只有铺满视野的明黄色,和宫室里干燥明亮的味道。
朦胧的,没有实体的东西从四面八方一起过来,挤压着她。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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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