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衣怒马少年郎,乞巧那日,万家灯火高悬,暖黄色的灯笼重重叠叠,长青乐坊平日里每到晚上最是热闹,这一日却显得异常静谧。
舞女们熙熙攘攘出门游玩,楼中便只剩下闲来无事又懒散不愿走动的郑盈儿,彼时烟火齐鸣,轰然爆发的火光映在窗纸上,落下美丽的剪影。
她缓缓推窗眺望,视线恰巧停在一落单的少年身上,他手执灯谜长纸条蹙眉思索,漫天烟火熠熠发光。
人群中,前行的少女挥手呼唤,少年恋恋不舍放下灯谜,转身追上,回眸时望见倚窗眺望的歌女,便朝她浅浅一笑。
自此芳心暗动,漂泊的灵魂似乎有了锚点。
只不过和大多数美好的初遇一样,结局总不那么美妙,再次见面时,是在鲜红的大堂,她着一身鲜红的嫁衣,红盖头被人猛得扯下,郑盈儿抬眸,对上一张惊愕又熟悉的脸。
她在笑,装作无事,可无人知晓那一刻她心中的难堪。
若是注定无果,为何还要再次相遇,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铁链碰撞锒铛作响,清脆悲凉,郑盈儿眼神有些空洞,停顿许久,似有眼泪滴落,落在陌玉绯手背,冰凉潮湿。
陌玉绯的心也有些空荡,她的悲伤不明显,如同一场绵绵的雨,不激烈,却足够久。
她在为宋温瑜,为郑盈儿,为宋珏感到难过,为这样糟糕的结局感到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你有的选的。”她说。
只要不参与,最不济当个旁观者就好,但她还是选择了帮宋温瑜,和他一起谋划,甚至想好了顶罪。
从初见的那一场舞开始,便将自己置身于案件的中心,或多或少的引导。陌玉绯并非没有感觉到,只是没想到背后是这样的理由。
郑盈儿闻言,神色怔怔:“那是他的愿望。”
“我想要帮他。”
只是因为一个想,人的心思谁知道呢,她潇洒惯了,只想随心所欲,若说真的很爱却也没有,只凭那一面建立的感情倒也浅薄。
爱也罢,恨也罢,郑盈儿从始至终只是为了让自己痛快。
她轻笑,所有的悲恸仿佛被扫清,依旧笑得像一朵明艳的花。
生命本该绚烂,与其苟且,不如……
郑盈儿跪坐猛地呕出一口鲜血,谁能像她这样勇敢呢。
黑色的血溅在台阶上,陌玉绯惊得后退半步,再想上前,脚却沉重得无法迈动。
“我的罪,他们还不配审判。”郑盈儿低头啐了一口血沫,继续道,“他原本一直觉得你是个贪图名利,为贪官奔波的走狗。”
“那一日,你来酒楼,他从窗缝中看到了你,忽然对我说,如果那位传闻中的陌状师是你的话,他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陌玉绯沉默,或许他们早就在乐坊里的地洞里见过了,酒楼并非是第一面。
宋温瑜摇摆,大概是因为那块长命锁。
那个时候,宋温瑜还没有走。
郑盈儿靠在石柱上,眼眸里的光逐渐黯淡,却也变得温柔,她似乎没力气再说什么,只微微抬手呼唤陌玉绯靠近。
陌玉绯走近蹲下,在那只手快要落下时轻轻握住,手心的温度很凉,她的耳边却响起微弱的气声,气息很温暖。
“小绯,要珍惜每一次遇见啊。”
“错过的话……会很遗憾……我看得出,你很喜欢慕公子哦。”
陌玉绯身体微僵:
“没有。”
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郑盈儿继续道:
“人生不只有情情爱爱,但如果有的选,为何不能都要。”
比起放下,让陌玉绯为难的是拿起,选择,意味着承担责任,她很渺小,担不起太多的。
陌玉绯很害怕一段感情不能善终,在过程中伤害了他,她不擅长表达,也不擅长处理感情问题,或许一旦迈出那一步,日后的相处,她也会觉得别扭无措。
有些事顺其自然就好。
况且……像她这般无趣的人,谁会喜欢呢。
陌玉绯轻叹,思绪如麻。
“嗯。”
手中的温度渐渐消失,陌玉绯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一声低喝,慢慢地身边的声音越来越多。
上前衙差一把推开她,陌玉绯神色冷漠地看了一眼,现场的喧闹,好似与她整个人割裂,为首的衙差气到扭曲,面色通红,扬起巴掌挥过去,却在离人只有几厘时被握住手腕。
他抬头,对上一双冷漠的眼,往日柔弱的书生不知为何力气大的让人挣脱不开,衙差缩了缩身子,偃旗息鼓。
慕瑾冷冷看了一眼他,收手站在陌玉绯身侧。
“我有点累。”陌玉绯抬起手臂盯着自己的右手,她还有点冷。
她想任性一下,就这一次,这一次而已,或许没什么的。
“抱我回去好吗?慕瑾。”
比起称呼他的字,陌玉绯更喜欢“慕瑾”这两个字,但在这个时代如此称呼,总显得不太礼貌。
不需要咬文嚼字,不需要思考礼数,不需要在意会不会冒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陌玉绯闭眼,等待着拒绝,会是什么理由呢,大概是于礼不合吧。
想象中的反驳并没有出现,陌玉绯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她怔了怔,睫毛轻颤却没有睁眼的打算。
甚至那人用宽袖遮住了她的脸,外界的惊诧轻蔑,被一层纱布隔开,一个小小的动作,让陌玉绯鼻子酸涩,声音有了几分哽咽。
“慕瑾,我想回家。”
想回到21世纪。
慕瑾怔了怔,他偏头,下巴轻轻擦过陌玉绯额角,声音有些低沉,带着淡淡的愁绪。
“好。”慕瑾轻叹,“带你回家。”
透过青色的纱,陌玉绯能看见朦胧的天空,慕瑾的脚步很稳,明明是弱书生,动不动就生病,但意外的让人有安全感,明明她想回的并不是那个小屋。
慕瑾身上的味道很苦,却并不怎么熏人,淡淡的有种别样的雅致,陌玉绯很喜欢。
往常熬药时,她甚至幼稚到在熬药的时候,刻意把衣衫靠近水雾,借此熏染,只不过她熏出来的,似乎没有这么好闻,更多的是一股焦糊味。
陌玉绯被自己愚蠢的行径逗笑,心情竟好上几分。
夜以继日查案查狠了,陌玉绯回家后开始嗜睡,她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除了每日去府衙述职,替有纠纷的百姓写状书,其余的时间便都在睡觉。
她醒来时,慕瑾在院中小声读书,听到动静便持着清粥小菜投喂。
陌玉绯喝了一口粥,觉得这样平静的日子,倒也美好。
只是当她瞥见从县令那里拿来的信件,在小屋的角落再次被灰尘掩埋,陌玉绯勺子停顿了一下。
日出,天色敞亮,带着特有的清凉,陌玉绯难得早起,她在自己独有的小本本上将原先定下的律条又划掉,重新写下一条,才挂上剑出门。
她走得无声无息,并不想惊动这些日为她劳心劳力的慕瑾,殊不知,在她刚有动静,那双闭着的眼便睁开了。
宋温瑜一案,案件的主人公双死,官府除了无能暴怒似乎无可奈何,他们撕毁了街上贴着的状书,贴出新的告示大肆批判二人罔顾人伦,罪无可恕,死不足惜。
但似乎由于流传某些言论,事态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更多的百姓关注的是押粮官昧下的粮食,以及他身后是否还有其他主谋。
最终,迫于压力大理寺不得不早早结案,安抚民心。
宋家所有家财罚没,用于安抚被押粮官压榨的农夫,置换相应的粮食免费发放。皇商家财万贯,至于这其中有多少真正备用来置换粮食,耐人寻味。
押粮官经大理寺卿彻查,是主谋再无他人共谋,同样抄家罚没。
长青坊被勒令关闭,舞女们被分散逐出京都,另谋他业,不得再从事此行。
甚至连旌南峰的石室也被摧毁,山上那不知名的红花自然难逃一劫。
所有的事,似乎都朝着他们的旨意发展,令人挑不出错。
陌玉绯在闹市支的小桌前坐下,桌前是浩浩荡荡的队伍,排队的百姓们熙熙攘攘吵闹得不可开交,他们有的提着菜筐抱着鹅,有的揪着对方的耳朵破口大骂。
这是官府交给她的新任务,意在体察民情,为百姓谋福祉,来这里的人多数不是为了要份状书,便是要给对方订立契约。
也许是这一案留给陌玉绯的印象太过深刻,她见队伍中有位蒙眼的姑娘,思绪一时间又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姑娘身着淡黄色衫群,白绸蒙眼,唇瓣发紫,手中执着竹杖,她小心地用棍子来回敲击的地面,借此判断前面的人在什么位置,从而向前挪动。
偶尔碰到人便会引来谩骂,只是她好似并不在意,只是小心地俏皮地笑着道歉。
不多时陌玉绯面前的人人,一个个走完,这位女子也来到她面前。
“姑娘有何事需要陌某效劳。”
小姑娘偏头,辫子从她耳边垂落,她思考着,开口有些迟钝:“我……我要找人。”
“找人?”陌玉绯微愣,找人的话应该去报官,或者找画师,她铺开一张纸写下诉求,写到中途便问,“找何人?”
“不知。”
“有什么特征?”
“不知。”
陌玉绯抬头:“此人与你是何关系?”
小姑娘似乎也被自己逗笑:“不知。”
一个很奇怪的人,陌玉绯在纸上写下寻一未知人,随后将纸交给对方:“西行数十步,可去府衙报官等待处理。”
停了片刻,她又道:“若是什么也不知,官府寻起来也费力,怕是得要些时间。”
如此少的信息,怕是找不到人。
小姑娘并不气馁,捧起纸便走了,她的步伐并不大,背影看上去却有几分轻快,显然心情甚好。
陌玉绯不解,处理完手头上其他的的契约,已经临近晌午。
暑期悄然而至,空气中弥漫着闷热的湿气,往日里常常刮起的风也没了踪影。
陌玉绯再回到小屋时,一切都变得安静,夕阳隐没,推开门一片光芒投下,与屋内的昏暗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的影子被越来越长,看上去有些孤寂,似乎也有某种说不上的情绪。
屋中并没有人,书生也不知去了何处,或许不告而别才是最好的选择,就这样像来时那样的不经意。
陌玉绯打开了那封信,看了一眼,便又匆匆离开。
不曾告知任何人,一场不告而别,说走就走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