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休斯礼跌跌撞撞地爬回小屋,头疼欲裂。
啾啾跳到他肩膀上,吱吱地叫着。
“想干什么?”休斯礼强撑精神问它。
“啾啾啾……”长长的一串“啾啾”声,似乎是在抗议休斯礼的忽视。
它扇动翅膀飞起来,窝在休斯礼头顶上,果断地啄着他脑袋,“啾啾! ”
“消停一点儿。”休斯礼伸手去抓,他讨厌任何人,不,不对,是任何想要进入他脑袋里的鸟儿和外星生物。
“啾啾! ”啾啾一边欢快地叫着,一边猛地扇动翅膀朝窗外飞去。
它羽翼大开,啄着玻璃。
“安静一点! ”
啾啾晃着它那绿豆大的眼睛,继续啄着玻璃,刮擦尖利不断,休斯礼脸色越来越冷。
他摔下书,踩着地毯走来,“你想出去是吗?好,如你所愿! ”
休斯礼抓起啾啾,走进寒冷雪夜。他没来得及穿大衣,风雪立刻抓住他**的手臂,像痴恋的情人。
风吹鼓蓬蓬的黑羽,连串小小的“啾啾”声响起,那只叛逆的小黑鸟儿立刻缩躲进休斯礼胸口,细细的爪子勾住他衣服。
休斯礼拍了一下它脑袋,雪都快将他吞没。
“你瞧,”他垂眸,对着怀中一堆羽毛假笑,“外面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真可怜啊。”累积的怒火在无情的风暴中消失殆尽,风对人鸟,一视同仁。
“啾啾……”它颤抖着贴近休斯礼,汲取暖意。
休斯礼在铺天盖地的密雪中嘶吼喊叫,直至声音嘶竭、手脚冰冷,只留一地空洞的悲伤。
他盯着掌心的冰晶,头顶的雪帽,泪颤涟满面。
胸口处唯有的跳跃着的暖意,休斯礼低头,是黑白相间的鸟儿,他立刻双手合拢护住,朝木屋跑。
壁炉冒出腾腾热气,休斯礼将啾啾护在手心,见其还在发抖,又转到绵软的帽窝里。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热气全呼在啾啾的羽毛上。
“他们给我做了很多手术,一开始病情确实得到了控制,但是很快就急转直下。”休斯礼平铺直叙道。
他小心翼翼地摸着啾啾的羽毛,盯着它圆滚滚、黑黢黢的眼珠子,低声承认道:“我来这里,是因为我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但是啾啾,我很怕,我不想死,不想在这里……不想一个人……”
休斯礼蓝漪的眸子里盈满了泪水,急促地抽了一口气,抽抽鼻子,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啾啾……我不想一个人……”
这里只剩下一个担惊受怕的青年。
“啾啾。”
休斯礼盯着它同样明亮的眼睛,“对,至少我还有你……还有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女孩……不,不,现在没有了,都怪我……”
他抬头望着漆黑的天,无月无星,无光无彩。
就因为尤瑟安说中了他的心思,他就恼羞成怒,无礼地对她。
不应该这样的,不应该的。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望着浓重的墨,心下做了一个决定。
*
翌日,休斯礼将那台探照灯推到湖面,大汗涔涔,顺手抹去满额的汗珠。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等,等待日落。
他朝山顶望去,最后一缕光线将山染成了耀眼的金。
椅脚沉入雪几厘,休斯礼就在漫山风雪中期待会面。
脸上的暖意逐渐逝去,最后一缕阳光藏匿山腰处。
探照灯开始运转,伴随着柔和的嗡嗡声,灯闪烁着,照亮森黑的山谷。
探照灯镜头前有橙、紫、绿色折射棱镜,休斯礼将镜照向天空,抛开一张网,绿浪紧随其后,绿光右移、红光调小、蓝光改度、紫光添点,光浪覆天。
休斯礼后退一步,抬眸,目不转睛。虽不及自然宏伟壮美,休斯礼仍难遏欢喜,敬畏痴迷地看着,他站在自制的“北极光”之下,只有尤瑟安的几分形似——“你好。”
他的口信,简单清楚。
自制的“北极光”高悬于顶,休斯礼面若冰霜,风甚嚣而过,他也没在意。
风吹响大地,雪螺旋飞向冷空,冰晶在光中起舞,映到折射棱镜,透过光镜投出微型彩虹。
*
离他几米之处,另一场小风暴雪席卷起来,枝丫嘎吱作响,一层不染的雪布之中,一阵细碎轻柔的小脚步声响起来。
尤瑟安惊奇地看着她的手,冷颤、微痛,这就是身体吗?
脚腿一动,她像一只刚出生的小鹿刚迈出第一步,颤颤巍巍,但很快就稳定地支撑住,速速在冰面上飞奔而过——
她喜欢这种感觉!
——休斯礼,我来了。
风绑住两人,休斯礼几乎跌到在地,雪卷飞他的大衣,贼偷走他的理智。
雪花仍在追逐,抛出道道小彩虹。
休斯礼眼睛逐渐阖上,眼耳口鼻五感迟钝。他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感觉风雪都热了起来。
“休斯礼?休斯礼?”
他努力拨开一只眼,好像有人在叫他?但是他抬起头,什么都没有……没有光,没有尤瑟安……
休斯礼神志不清,垂下脑袋几乎折断。
“休斯礼……休斯礼! ”
他头猛地折起,他听到了!响亮而清晰的,但是怎么可能?!
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你好。”站在他面前的女子青涩苍白,白得像结冰的雪花;赤足踏雪,视足下的冻土为无物;一袭白发披双肩,像薄薄新枝上的初雪。
“嗯?”休斯礼近身反问,使劲揉碎眼皮上的雪花,他这是在做梦吗?!
“你好啊,休斯礼。”女子喊出他名字,音色潺潺清晰。
“等等! ”他爬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子。
这,这总不可能是尤瑟安吧?!她不是“星星”、无躯壳的存在吗?
那这个女子是谁?她站结冰的湖面上做什么?哪里知道他名字的?
“你困惑什么?”
“你……你……”休斯礼难得结巴。
女子似乎看出了他的不解,“我借雪做头发。”她在冬风中翩翩起舞。
“为什么?”休斯礼眸光忽闪忽灭。
“因为,我想见你。”尤瑟安低声说。
现在她有真正的眼睛,在这对初生明亮的眼中,她没有看见面前青年僵冷的眼神、青紫的胡茬、眼角的皱纹,没有看见他的空洞、落寞、消极,所见只有他的善良。
他从一副快没“光”的身体里抽出精神来跟她聊天,打破她的孤独。
“和我跳舞。”
休斯礼呆愣地看着面前美丽的女子,她朝他伸出了手,眸中碎着熠熠星光。
“休斯礼,不要去! ”
“休斯礼,答应她! ”
“休斯礼,跟着自己的心。”
一步迈出,一只大手珍而爱怜地握住另一只脆弱剔透的小手。
尤瑟安笑得更加灿烂,这是她第一次接触人类。
她在雪地里跑,将紧紧相握的两只手举到半空。
“从地球上看,我的光是这样的吗?”尤瑟安看着休斯礼的“北极光”,问道。
“一点形似,你的光更惊艳。”休斯礼还没恍过神,下意识沉声道。
突然,尤瑟安不动了。
休斯礼心神全在她身上,不错一秒窥她神色。
只见她脸上露出沉思,“我想邀请你跳舞,但我不知道该先做什么。”
休斯礼朝她更近了一步,微笑道:“冒昧了。”
他轻轻地将她手放在自己脖颈处,两人呼吸交融着,虚握成拳,虚虚环着她的腰,将交织的手高高举起。
他在引导他们的第一支舞。
他在引诱她。
风啸雪落,他视若无物。
“这是?”风止舞歇,雪面上浮现出一个复杂的图案。尤瑟安好奇地问。
“那是‘吻’的意思。”休斯礼垂眸盯着雪面,目不转睛,喉结一动一动。
“我想要。”尤瑟安仰面说,她抬起他的下巴,他能看见她的目光,光影绰绰——他一生深爱的北极光。
休斯礼低头,尤瑟安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亲贴、交融。
尤瑟安打破了一秒,“你的唇好软。”
休斯礼咳个不停,耳尖绯红。
冬风寒雪横冲直撞,但尤瑟安全然视若无物,她的眼里只有面前这个腼腆、羞涩、内敛、善良的青年。
“真好。”尤瑟安喃喃说道。
休斯礼重重点头。
尤瑟安托住他的脸,温柔地描绘每一寸眉目,金光随着指尖游走。
休斯礼盯着她,不明所以道:“怎么了?”
其实,他更想问:怎么不开心了?
第一缕阳光射在雪面上,茫茫雪海中两道人影交织。
休斯礼双眸睁得大大的,凝视尤瑟安:“你……你在发光。”
“哦。”
“怎么回事?”休斯礼轻轻摇着她肩膀,惊慌失措。
“我以前就和你说过,借来的东西终是要归还的。”尤瑟安看着自己越来越透明的手掌,语气极其平静。
“你,你要走了吗?”
尤瑟安眼睛融化了,还在笑,“宇宙会收回她的东西。”
“我要回去了。”能量剥离,她一时腿软,跌倒在地,雪蹭在小腿上,尤瑟安小声呼气:“真冷呵。”
休斯礼跪在她身旁,小心翼翼抱起她,“我们还能再见的,对嘛?”
尤瑟安慢慢刮着他鼻尖,“土”会惩罚不听话的孩子,“不,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别,别离开我……”休斯礼抱着她,像是抱着孩子的母亲,“我们还有很多事没一起做。我,我不能没有你……”
自诊出癌症,死亡的阴影一直如影随形。但他从未想过有人在他面前“离开”。
两条初春的小河,潺潺流下,落在尤瑟安的脸颊上。
苦苦的,涩涩的。
“留不住的……”尤瑟安回声很轻,慢慢地抬手,小心翼翼地摸着休斯礼青紫胡茬。
“但是我想,我要。”休斯礼低声啜泣,湿漉漉的脸庞埋在她的发里。
尤瑟安微笑着,又轻又缓地摇摇头,“就这样吧。”
“不要,不要,”休斯礼箍得越来越紧,“我不要你离开。”
尤瑟安深刻描绘面前俊美青年美丽的绝望和生气,一步一寸,丝毫不敢漏望。
她摸了摸他的大衣,就在他胸膛上方,轻轻地拍了拍。
他的心脏在她柔和的抚摸下,震动作响。
休斯礼低头一看,一抹橙黄的光芒在他大衣下有力地跳动。
这是什么?
“够了,休斯礼。我已经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她不顾青年的惊奇,继续说道:“你对我蓬勃的、旺盛的、毫无保留的爱。”
休斯礼盯着那抹光,他苦苦追寻的弥补缺憾的“爱”。
“拿去吧。”他抓住尤瑟安手腕,摁在胸膛。
忠诚的信徒向他唯一的神明献祭——“拿去吧。”
尤瑟安唇边抿出淡淡的笑意,她手向后倾,休斯礼追上握住,“我已经不需要了。拿去吧,我求你了,拿去啊! ”
“我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时间,也不知道‘爱’会不会随着死亡而消逝。但我不要你消失,不要你离开。 ”
尤瑟安看着指尖温热的光,不禁笑了起来。
永生的茧,她已经找到。
空旷寂寥的宇宙,没什么可回的。
面前青年啜泣恳求时,尤瑟安感到指尖的灼热,这是?不可思议。
*
那晚,柔和月光、闪烁星光照亮了夜幕。
夜幕之下,许多人仰望,五光十色的烟花,爆炸黑夜。
尤瑟安接受青年炽热热枕的爱,当宇宙将她拉离地球时,她完成了“尤瑟安”最后的使命——一束强劲耀眼绚烂的光旋转、飞向天空,藏在烟火之间。
那是一束人们之前从未见过,以后也再也见不到的星光。
那是2024年农历最后一个夜晚,休斯礼与尤瑟安走不进新的一年。
自此,最后一个尤瑟安不复存在。
但从那一刻起,两颗小小的、橙黄的星高悬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