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尤瑟安:“你在地球上多久了?”
“二十六年,”休斯礼回道,很快又补充,“仅此。”
“哦,”尤瑟安道:“很年轻。”
“是嘛?”休斯礼惨淡一笑。
要凭空想出和所谓尤瑟安的对话,有来有往的,还是有点难度的。所以……不对!他把已经冻僵的手“啪啪”甩向冰脸,不是完全没可能啊!他就是在编造谎言、胡说八道、这究其只是一场回光返照的臆想。
来自河外星系的外星人,北极光只是她的“触角”,正在他头顶上,和他聊天……好酷啊。
休斯礼掩嘴轻咳两声,不太自然道:“那你这段时间都在做什么呢?”
就像是在漫不经心地问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友。
“监视,监视地球,仅此而已,”尤瑟安说:“其实还有很多其他的维度,但我都不喜欢,我只看这儿。”
休斯礼:“不会无聊吗?”
“……”
“重新识别……”
“【无聊】:尤无可奈何;贫穷无倚;精神郁闷;没有作用。”
“核正:{无聊}不符合数据波动。”
是以,尤瑟安回答:“不会。”
“好吧,嗯,你说你一直监视地球很久了,那你见过人类做的最出格的是事情是什么?”休斯礼颇具挑衅意味问道。
“是战争,你们会夺去对方的光。尤瑟安极其珍稀彼此,夺走光是亵渎‘土’的行为。”
“光?你是说我们的生命?”休斯礼后知后觉。
“对,你们称其为‘生命。’”尤瑟安顿了几秒,又接上,“我有些笨。”
“咳咳咳——”休斯礼捂嘴咳嗽起来,喉咙痒痒的,不知是被逗笑还是被风灌的。
咳完好一阵,他压低眉梢,“有些人别无选择。”
尤瑟安:“什么意思?”
休斯礼:“我的命,不,我的光快熄灭了,这与他人无关。”
“对不起。”尤瑟安:“但我有看到你的光,澄黄灿烂。”
“啊,”休斯礼有些惊喜,笑道:“这样啊,谢谢。”
尤瑟安突然机械道:“谢谢。”
“嗯?不,不是,”休斯礼认真纠正,“应该是‘不客气’。”
尤瑟安:“我也要说‘不客气’?”
休斯礼放声大笑,笑声在荒芜的山谷里回荡着。
他好像疯了,“我的意思是,当有人说,‘谢谢’时,你可以回他,‘不客气’。而不是重复他说的谢谢。”
“哦,谢谢你解释给我听。”尤瑟安语气听起来挺开心的。
看起来真有礼貌啊,休斯礼突发奇想问道:“尤瑟安?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尤瑟安:“可以,什么问题都可以。”
休斯礼:“你能听到我脑海里所有一闪而过的想法吗?”
尤瑟安:“只能缔结你想要我听到的,你传递过来的。”
休斯礼轻嘘一口气,至少还有**。
不论这个所谓的“尤瑟安”多么安全有趣,他的回忆应该只属于自己,独有的排外的。
生病时母亲的悉心照料;房屋后林中盛开的桃花;栽满柚子树的黛色山;海边发现的硕大夜明珠,折射出来的海天一色;壁炉前父亲不假思索吹起的烟圈;小妹第一次喊他大哥时,家人的欣喜……
“休斯礼,太阳快出来了,我不能再待在这儿了。”
他都快忘记脑中还有一个“生物”存在,“为什么?”
尤瑟安:“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明晚,我再告诉你。”
休斯礼还没缓过神来,就听到那道冷静的声音再次匆匆响起,“可以嘛?”
他莞尔:“好,明晚我再来。”
尤瑟安:“我也会来的。”
尤瑟安:“我向你保证。”
话音刚落,那股被监视的不安感觉即刻消失了,后脑的“白点”位置冷冽下来。
现在,他又是一个人了。
死不成了,最起码明天不行,他还有一场要赶赴的约定。
期待的不是明天,是遇到尤瑟安后的每一晚。
*
冰冷的荒原上,暖和呼气渲白了折射镜——
尤瑟安:“镜子?你带着干什么?”
休斯礼:“绑在探照灯上,聚光成蓝。”
尤瑟安:“那又是什么?”
休斯礼:“毯子,珊瑚绒的,坐着更舒服。”
尤瑟安:“你手上的是?”
休斯礼:“手套。”
尤瑟安:“丑。”
休斯礼:“……哈,好吧,我剪了手袖套做的。”
尤瑟安就像是一块汲水的海绵,源源不断的问题。
尤瑟安:“为什么是布赢?”
休斯礼:“这是一种游戏,剪刀石头布,剪刀剪布,布包石头,石头锤剪刀。”
尤瑟安:“为什么?”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休斯礼顺顺额发,“约定俗成的玩法吧,大家都是这么玩的。”
尤瑟安又问:“房子为什么分类型?”
休斯礼:“因为商人想速度更快、价格更高地卖出房子。”
尤瑟安:“为什么红色停绿色行。”
休斯礼:“因为红色意指‘血液’,出血了肯定要刹车。”
尤瑟安:“为什么每年庆祝活动,你们都要送对方一捧空气?”
休斯礼:“什么?”
尤瑟安:“气球。”
休斯礼:“因为开心呢,庆祝呢。”
尤瑟安:“为什么要给爱人送花?”
休斯礼:“因为花很漂亮,意味着浪漫,意味你在思念所爱之人。”
尤瑟安:“但是花会死的。”
休斯礼:“没错,但是它们曾经漂亮过。”
尤瑟安:“为什么要绑金属带子?”
休斯礼:“带子?”
尤瑟安:“花,酒,红色,哭,很多人……”
休斯礼:“哦,我听明白了,那是结婚,是戒指,为了向世人证明他们是一对夫妻。”
尤瑟安:“所以他们把自己锁在一起?”
休斯礼:“不,那就是个象征意思。”
尤瑟安:“为什么不终身结合在一起?”
休斯礼:“有时,天不遂人愿。”
尤瑟安停下了,“为什么?我不明白。”
“老实说,我也不明白,”休斯礼坦诚道,他同尤瑟安说得越多,就越意识到这个世界本就有很多地方是不合逻辑的。他越说,尤瑟安越想理解人类思维思辩,到头来,只会两个人都陷入极端误区。
尤瑟安:“我是尤瑟安,我们有自己的命定伴侣,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永不分开。”
休斯礼撑脸,若有所思地看着星痕,“倘若你不爱他了呢?”
尤瑟安答道:“不可能的。当一个尤瑟安找到她的命定伴侣,心意缔结,就会生成茧,茧中的尤瑟安永生永爱,永远不会分崩离析。”
休斯礼不甚在意,“那很好啊。”
寂静铺设而来,静了有好一会儿,尤瑟安喊道:“休斯礼?”
“我在。”
尤瑟安:“你有爱过一个人吗?”
休斯礼一愣,羞涩迷茫的时光空空如也,他也只能如实回答,“没有。”
尤瑟安:“我也没有,你觉得那是什么样的?”
休斯礼轻快地笑起来,擦着冻僵的双肩,“我说不出来,也许是亲密温暖,独两人所有完全排外的亲昵,志同道合,并肩同行。”
他摸了摸冷冰冰的胸口,品味一直以来的空虚。
休斯礼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他崇拜“爱”,他一直认为“爱”能弥补缺憾,但他从未真正从“爱”上得到满足。
只有在爱过一个人之后,才能意识到没爱人之前是没人爱的。
第一次,河内外生物相顾无言,沉默地坐着,咬碎对方的思想。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射在雪面之上,分开的号角。
休斯礼回到木屋,脸沾枕巾便沉沉睡去。
太阳穿过天空,夜幕又来,湖面上雪嘎吱作响……
休斯礼头疼欲裂,眼皮重得抬不起来,颤抖着去摸床头柜里的药片,拧开,勾起几片,胡乱吞下,余下的在药瓶中晃动不停。
他双手枕头,双眼紧闭,温和的月光,也在伤害他。
休斯礼轻声喘息着,真鲁莽啊,幻想自己没病那就更有病了。潜伏的病就像是一条蛰伏的毒蛇,随时准备反咬他一口。
这次撕心裂肺的疼痛再次提醒他一个事实——他快要死了。
只是,只是,再晚一点,他舍不得……
他跌跌撞撞冲出卧室,闯进漆黑的浴室里,朝脸上泼了好几滴冷水,抬眼看着镜子中陌生憔悴病态的青年,瘦削、脸颊下颌变得尖锐、眼睛深深地陷入眼窝之中、不守规矩的头发像鸟窝一样干燥。
盯上他的死神真不宽容啊。
休斯礼啊休斯礼,最近一次吃处方药是什么时候?最近一次吃新鲜的果蔬是什么时候?
他使劲拍打脸颊,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增添一点健康、红润的好气色,偷鸡不成蚀把米,脸倒肿了。
就在休斯礼凝望着那双血红的眼睛,看自己像个骷髅,越来越癫狂时,一丝光从窗户爬了进来,涂蓝了浴室瓷砖。
是尤瑟安,尤瑟安在喊他。
休斯礼最后一次掠过镜中,冲出木屋,回到雪地。
他不想将余生都浪费在自怨自艾上,生命无情飞逝,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尤瑟安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没事吧?”
休斯礼回道:“还好,只是外面越来越冷了。”
尤瑟安:“冷是什么?”
休斯礼轻叹一口气,白雾从他口中跑出来,“身上刺痛、无助、颤抖。”
尤瑟安停顿了一下,继续问道:“我想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休斯礼:“冷吗?”
尤瑟安:“不是,是身体。”
休斯礼沉思着默默点头,之前他从没在意过身体,当他死的时候,应该就只是一抹飘在空中的魂灵,不属于任何人。
如果是遇见尤瑟安之前,有人跟他说这样的话,他肯定讥笑不已,怎么会有这么迷信的人呢?
但遇见尤瑟安之后,仔细想想,这样的死法还挺有趣的。
休斯礼坦然地问道:“你也观察了我们很久吧?你应该知道我们死后会发生什么。”
尤瑟安:“回到你来的地方。”
“那是?”他快被这似是而非的绕口令给说迷糊了。
“宇宙。你的光是从宇宙借来的能量,所有借来的东西终有要还回去的一天。到时,你的身体会变成泥土,宇宙会将本属于她的能量收回来。”
休斯礼对这个说法感到很新奇,他不信,转了一个口风,“就算我变成土,也没人会在意的。”
尤瑟安:“我在意。”
休斯礼一乐,接着正色道:“我是说我的家人,我离他们远远的。”
尤瑟安:“为什么?”
休斯礼没有第一时间回她,而是抬手,摸到脑后的凹凸不平,“他们试图挽救我的生命,所以才有这个伤疤。但我该死还是会死,我不想他们再做无用功。”
尤瑟安:“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行呢?”
“因为死亡既丑陋又无奈,没人愿意眼睁睁看着孩子死在自己面前! 我只想他们记住我健康的模样,而不是一个生病的无用躯壳。”休斯礼的后槽牙磨个不停。
尤瑟安:“我以为你们人类都喜欢道别仪式。”
“我有道别啊! 我只是不想他们为此悲伤。”休斯礼咕哝着,没有留心自己的手在颤抖。
尤瑟安:“你这么做是为了你自己。”
“不! 我是为了他们! 你没听见吗! 我是为了他们不再痛苦! ”休斯礼喊道,血液在他血管里怒啸飞驰。
她为什么要说这个!
他不想谈这个!
“不管你离他们近或是远,他们都将会失去自己的亲人。你可以选择不去看他们的痛苦,但痛苦永远真实存在。”尤瑟安机械般的嗓音毫无感情,却像冰刃一样一下又一下锄着休斯礼的心脏。
他道貌岸然的伪装,粉身碎骨,溃不成军。
休斯礼双手抱住脑袋,喊叫:“啊! 你不会明白的! 你没有家人、朋友,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你不知道! 你就是个单细胞生物!闭嘴!闭嘴!闭嘴! ”
他的喊声在寂静漆黑的山谷中回荡,回音从山腰处弹回来,意想不到的沉默。
休斯礼机械般朝后脑那处“白点”摸去,空荡荡的——
尤瑟安已经走了。
山谷中只剩他一人,和延绵无尽的空虚。
他抬头看,美丽的色彩也消失了,仅仅几秒钟,北极光也像一缕烟,随风而散,徒留行行灰痕。
休斯礼呆愣地站在空旷的雪地中,寒风冻雪呼啸着,肆无忌惮地攻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