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结果出来的时间里,南慕的脊背绷得很紧,细微地冒着冷汗。
手中的烟不知何时燃尽了,南慕被烫了一下,从走神状态中恢复。
刷拉——
眼前的门开了,戴着口罩的女人走出来,她手里拿着两份报告单,神情复杂。
从封可青的神色里,南慕已经得到了答案,他重重闭上眼。
“……根据您提供的两份毛发和一份胎儿脐血进行的DNA鉴定,结果如下。”封可青把报告单递给他。
“您和金先生同这个胎儿的亲子关系概率值经计算为99.9999%,排除一些特殊情况,基本可以确认,您和金先生是这个孩子的两名生物学父亲。”
盯着报告单末尾那串鲜红的概率值数字,南慕收紧了手心,差点把这两张纸揉碎。
封可青欲言又止地看他。
南慕的大脑一片混乱,凭借仅存的理智告诉封可青:“这件事你能瞒多久瞒多久,别让叶裴林察觉不对。我……我会处理好的……我先走了……”
他有些语无伦次地重复了一遍,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我会处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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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慕一声不吭地乘坐特快飞船前往希芸星。
期间金司给他打了几个电话,他一个也没接,后来干脆关机了。
到达凯特家主宅时已然是次日清晨,天将破晓。进出口的保安和往来佣人看见他俱是一阵怔愣,“二少爷?”
也有人立即去向家主汇报,“二少爷回来了!”
这个时间点凯特修竹刚醒,正看着报纸吃早饭,手边摆放着一杯咖啡。
南慕在他面前站定,叫了一声:“修竹哥。”
凯特修竹头也不抬,“坐。”
南慕坐下后,佣人给他端了一份早点。只是南慕看着这份丰盛的食物,实在食难下咽。
原本凯特修竹的肤色是很白的,但对比之下,南慕的脸色还要白上一个度,简直像是毫无血色的苍白,仿佛摇摇欲坠下一秒就会晕过去。
南慕终于放下餐具,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语气轻松地开口:“凯特修竹,你可能要有一个侄子了。”
修竹端起咖啡的动作顿了一下,平静地问,“什么意思?”
南慕沉默一阵,“就是你想的那样。”
啪。
话一出口,凯特修竹打了他一巴掌。
这只是很轻的一巴掌,凯特修竹久居上位,早已不需要通过武力解决什么事情,这一耳光比起愤怒,更像是失望。
“……”
南慕微微偏过头,不语。
“杀了他。”修竹神情漠然地说,仿佛不是在决定一条人命的去处,而是谈论今天的天气。
南慕呼吸一窒,咬紧了牙关,他的声音很低,但又能清楚地让人听到。“……只是一个孩子而已,有没有区别都不大……”
凯特修竹冷冷地看着他,“姓金的脑子不正常,你也跟着他发疯。”
南慕霍然拍桌而起,“造成今天这个局面,难道你就没错吗?要不是你们放任我被囚/禁了九个多月,那个孩子根本就不会存在!”
修竹同样站起身,居高临下,“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在金司最有可能被杀掉的时候,是谁替他挡了枪吗?”
“现在我问你,你是不是要为了金司违抗我的命令乃至背叛整个家族?回答,是,还是不是。”
恍惚间南慕尝到了喉咙里淡淡的血腥味,耳朵里一阵阵的嗡鸣,他甚至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不是。”
修竹重新坐下,如同什么都没发生那样,继续看报纸。“那就杀了他。”
“一个一厢情愿出生的孽种,没有人会承认他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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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凯特家,南慕又马不停蹄地去了银星。
他不愿轻易放弃,他还是想试一下。
黎夫人没有住在黎家的宅子,而是在自己购置的房产那里独居,身边只有一个娘家带过来的佣人。
刚打了个照面,黎夫人就察觉南慕脸色不对。她没有贸然询问,而是把开口的机会让给南慕。
南慕勉强一笑,将手中的花束递给黎夫人,“路上买的。”
黎夫人点点头,一旁的女佣代她收下了,然后找花瓶装起来。
女佣很会看眼色,知道他们要谈事情,便自行退避了。
南慕深感疲倦,泄力般在沙发坐下,手肘撑着膝盖,额心深埋与手背间。
黎夫人落座于他对面。
南慕调整好情绪,问:“夫人,您当初生下黎遄,是自愿的吗?”
黎夫人静了一瞬,很快回答:“是,也不是。”
“两族联姻,里面的水很深,很难说我当时不被家族的人以‘传宗接代的义务’为由胁迫,但黎世将一个个的私生子接回来,我意识到起码不能把偌大家业交给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于是生了黎遄。”
黎夫人叹了口气,“虽然事实证明,黎遄这个小废物也好不到哪里去。”
南慕刚想说什么,黎夫人的电话就响了。
因为没避着他,所以他一下看到了光屏界面上醒目的“金司”二字。
黎夫人瞥了一眼,按下挂断。
南慕的手指无意识蜷缩了一下。
黎夫人直言,“吵架了?”
南慕沉默着摇头。
黎夫人了然,指节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沙发扶手。“既然没吵架,那就是单方面冷战,姓金的小子干什么惹你不高兴?”
南慕深吸一口气,好半晌,他几乎用尽了全力,艰难地说:“……他弄了一个孩子出来。”
“……”
饶是黎夫人这般冷静自持的人,脸上也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她倏然直起身,花了很长时间,才真正理解这个“弄出一个孩子”是什么意思。
——不是养子,不是私生子,是南慕和金司两人亲生的孩子。
黎夫人的脸色变得和南慕如出一辙的难看,她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疯了。”
可不就是疯了,有时候南慕也搞不懂,金司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小林知道这件事吗?”黎夫人紧皱着眉。
“……”南慕垂下眼,“她还不知道,所以我才来找您。”
从这句话中明白他的想法,黎夫人眼神复杂,“我以为你不会喜欢小孩。”
南慕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毕竟到现在为止,连他自己都乱糟糟的。
最终黎夫人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这事不成,我帮不了你。”
“……”
“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吗?”南慕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皮肉里。
他这么问着,却在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窗外的花树只剩枯枝败叶,最后一朵花谢了,花瓣飘落到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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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强度连轴转超过四十八小时,南慕头痛欲裂,最后在飞船上睡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很快转醒。当他再次睁开眼,一道高大的身影就站在他面前。
南慕缄默不言,金司同样不说话。
南慕麻木地看着金司,目光如死水般沉静。“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你去了杉树医院。”金司说。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陈述。
“如果我没发现,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压抑的情绪在爆发的边缘徘徊,南慕倏地站起身。“等到他出生、长大再抱回来,还是干脆一直养在外面,不让任何人知道?”
“……我本来想过段时间再告诉你的。”金司朝南慕走近一步。
体外培育风险很大,前几个月胎儿的状态一直不太稳定,直到两三天前才彻底脱离危险期。
Charles代金司回去取一些资料,用以办理转病房手续,谁料会被南慕撞见,从而顺藤摸瓜发现了一切。
“你这只不过是通知我!”南慕完全不想听他的解释,“你做任何事之前,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也不征询我的意见,先斩后奏我行我素,把我关起来的时候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金司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他静了一会,“如果我事先问你,你会同意吗?”
南慕一字一句地说,“不会。”
“……”
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痛席卷了金司的心脏,他早知道这个结果,仍旧不可避免地难过。“为什么?你不喜欢小孩吗?”
“我不能接受同时有我和你的血脉的孩子。”南慕近乎残忍地说。“我宁愿你在外面有一个私生子。要是你真的那么想要孩子的话,大可以学黎世那个人渣。”
这话无疑是往金司雷区上踩,他咬牙平复着越来越严重的负面情绪。“我不是需要孩子,而是想要我和你的孩子!”
“所以你就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弄了一个孩子出来?”南慕的忍耐快到达极限,胸口剧烈起伏。“甚至连你的秘书都比我更早知道!”
金司忽然开口,声音很低,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三月十一。”
南慕顿了顿,“什么意思?”
“预产期。”
“……”
“明年春天,雪化的时候。”金司看着南慕,目光中带着祈求。“还剩四个多月。”
南慕抬手捂住了眼睛,借以将那些痛苦和挣扎深埋,他开始笑,越笑越大声,笑得发抖。“你知道今年是我为凯特家效力的第几年吗?”
其实根本不需要别人回答,他自顾自地说,“第十二年。”
“我被收养的那一年,你甚至没当上家主。”南慕陡然加重了语气,“凯特家和金家决裂,外面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但凡我走错一步,做错一件事,那帮人就会像疯狗一样,围上来把这个孩子撕成碎片!”
“——他根本不该出生!”
金司一把抱住了南慕,死死困在怀里。“我知道……我知道……这些我都考虑过了,我能保护好你们,我……”
南慕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抱着,一串血珠从唇角滑落,将雪白的肤色染得比那颗红痣还鲜艳。南慕哑声说:“我不相信你。”
“……”
金司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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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软/禁在家的第七天,南慕终于服了软。
期间,金司不限制他的活动,也不管他和谁通讯联系,只要不踏出庄园的门,不论他做什么事都可以。
这天晚上睡觉时,金司照常从后面抱住南慕的腰。
没想到南慕还没睡着,而且对他说了这些天以来的第一句话。“你给他起名字了吗?”
这句话里透露出的信息足够让人不可思议,金司稳了稳动荡的心神,把头埋在南慕颈间。“……还没有,你来起吧。”
南慕抿唇,“我想想。”
这一想又过了好几天,南慕终于得以离开庄园,他第一时间去了趟碧水院。
地下基地,H层。
南慕站在药剂室门前,深吸了一口气,在密码器上录入自己的指纹和虹膜。
确认通过后门却没有打开,而是弹出了一行空格。
AI的声音机械又冰冷:【请输入密码】。
南慕蹙眉,他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药剂室这么麻烦了?
“H型号的药剂现在归我管,没有叶裴林的允许,谁都不能调用。”一道女声从身后传来。
南慕回头,就看见封可青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
南慕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即准备离开。
他猜封可青一定会按耐不住先开口,如此,对方在一开始便落了下风。
果不其然,封可青拦在了他面前,“金夫人,我们谈谈。”
这个称呼让南慕感到不悦,除了在特殊场合家族之间有人这么称呼他以外,没有人会这样叫他。
不过南慕仍旧心平气和地回了,“你想谈什么?”
封可青握紧了拳,“原本我是一家大医院的内科医生,三年前被一个人/贩/子诱拐,卖到战场上当了一年军医,后来受了伤,再次被卖到一家会所,所以才会被叶裴林买走,直到现在。”
她眼里仿若燃起熊熊的火光,郑重其事地说:“我想请您帮忙救一个人,是跟我同批被拐走的女人……”
封可青没有说,这两年来,她用尽了自己的全部手段和能力,疯了一样一直找一直找,怎么找都找不到那个人的踪迹。
警方也在找,但对于一个拥有自主能力的成年失踪人口,只投入了很少很少的力量。
事到如今,封可青不得不寻求外界的帮助。
“——如果我不帮呢?”南慕说。
“你必须帮我,”封可青破罐子破摔般,显露出一丝不同寻常的狠厉。“除非你想让金司知道,你根本不打算留下那个孩子、你要除掉他的事实,金、夫、人……”
话音未落,南慕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硬生生将她从地上提起来。“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你!”
对上南慕阴沉沉的视线,以及掐在她脖子上的可怖力道,封可青毫不怀疑对方说的话的真实性。
封可青艰难地说,“你想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
眼前阵阵发黑,她看不清南慕的表情,但掐着她的那只手松开了。
封可青跌坐在地上,重重地咳呛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新鲜空气。
过往她曾有过数次“我要死了”的感觉,从没比这一次更强烈。
南慕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她,抽出手帕用力地擦过手指指节。
半小时后。
封可青拎着一个白色手提箱,跟在南慕后面离开了碧水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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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南慕更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进入了培育室,因为他花大价钱从黑市上买了张仿制的权限卡,足够以假乱真。
昏暗的室内,胚胎静静地浮在培育箱里,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封可青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看来那位金姓家主确实已经疯魔到了这种地步。
在她打开手提箱,取出一管橙色的药剂的时候,南慕忽然问:“你说他会有感觉吗?”
封可青顿了一下,继续用针筒吸取药剂。“这个安乐剂起效很快,没有副作用,不会感觉到痛苦的。”
一切准备工作做好后,封可青朝培育箱走近两步,手中的针管无限逼近输送营养的管道。
就在这时,南慕抓住了她的手腕,神色晦暗不明。
沉默一阵,封可青想了想,道:“……如果你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
南慕敛下眼,安静地看了那个孩子好一会。
他太小了,南慕轻易就能将他捧在手心里。
这个孩子一旦出生,只会感受到无尽的痛苦和恶意,南慕当不好一个父亲,金司也不能,他遗传了他们的基因,可想而知会长成什么样。
“家族角逐的棋子。”南慕从封可青手中拿过针剂,准确地扎进营养管道里,推进注射。
胚胎不安地挣动了一下,下一秒,心跳骤停,呼吸由快变慢,最终归于死寂。
监测仪发出了尖锐而漫长的警报声。
南慕定定地站在原地,“你走吧,躲得越远越好,金司要来了。”
封可青欲言又止。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南慕说:“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
得到承诺,封可青便快步走了出去。
没了外人,南慕强撑着的伪装再也无法保持,他必须扶着培育箱才能站稳。
心跳变得很快,一下一下冲击着胸膛和耳膜,仿佛有人掐着他的脖子般,让他呼吸不上来。
垂落的手不受控制地发抖,尽管掌心被掐出血,也仍然在颤动。
口袋里放着能让他平静下来的药,但他不想去拿。
南慕缓缓滑坐到地上,面对已经死透了的孩子,终于发出了如同野兽一般痛苦而嘶哑的叫声。
【我给他起名叫金影卓,其实是个挺美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