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在景和身上拢出一道金黄色的光晕。她的大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眼睛却亮得出奇。
楚白扶了扶眼镜,转正身子。
景和的声音继续从身侧传来:“楚老师,你好像流鼻血了。”
说着,余光里出现一张纸巾。
楚白一把抓住递来纸巾的手。
小巧滑嫩的手,在瞬间便将他的掌心点得滚烫。
楚白艰难出声:“留在江门。我会告诉家里,你肚子里怀的是我的孩子。我也会请月嫂和保姆,照顾你的起居。等风波过后,我可以送你出国读书。”
“那项目怎么办?”
“我会给你应有的股份。”
“可我用的都是杨清逸的钱,要是被他察觉全拿回去,或者你拿到投资后就翻脸不认人了,那我岂不是一点傍身的家底都没有了。”
楚白胡乱擦了一把鼻血,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卡:“卡里有10万,以后每月1号我都会往里面打2万,以后还会有股息分红。”
“那我需要和你父母住一块儿吗?”
“不用。”
“是你自己的房产?”
楚白神色一滞,正要说什么,便被景和抢了先:“你也知道杨清逸提供给我的生活是什么水准,养不起,就别充大款。”
“怎么会呢!”楚白忙说:“江门小地方,也没什么好玩的,我在广州有套房子,转到你名下,你去广州。怎么样?”
“什么时候转?”
“明天,我明天就让人去办,好不好?”
“可我的钱提前到不了哦。不然杨清逸会发现不对劲的。”
楚白忙点头:“我知道。”
“房子到手就不会再还你了哦。”景和让楚白抬手,从她的包里掏出酒精喷瓶,在他沾着血的手背上喷了喷,再递给他一张纸让他自己擦:“你会不会觉得我在骗你?”
楚白忙摇头:“没有没有。”
“好。”景和笑看着他,眼睛愈发亮:“那从现在开始,我们是什么关系了呢?去到广州以后,我要怎么喊你呢?要是我把孩子生下来,我的孩子又该怎么叫你呢?”
楚白神色一滞,鼻血喷涌。
楚白手忙脚乱地接过景和递来的纸塞进鼻子里,发车继续往前:“先,先去拿东西吧。”
翻墙找东西这种苦力,自然是楚白去办。
景和留在车里等。
但没过多久,他便返回了车里。
景和迟疑:“这么快?”
“不是。”楚白摇摇头,抬手指向她那侧的车窗。
景和顺着看过去。
是景依。
景和心头咯噔一下,忙扭回头去看楚白。
楚白无奈摇头:“她说你落在娘家所有有用的东西都在她手里。要你下车和她谈。”
景和下车。
景依争分夺秒先发制人:“你要初中毕业证干嘛!”
“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居然和野男人勾搭在一起!”景依作势要往回跑:“我现在就给姐夫打电话!”
景和急忙拽住她:“你到底要什么!”
“带我走。姐。你带我走。”景依定定看着景和,抓着她手腕的手用力得发抖:“景耀说,要是姐夫因为这次的事丢了工作,他就把我卖了换家用,他不是在吓唬我,那晚之后我就被关在房间不准出门了,已经有好几个人上门来看过我了,你带我走吧姐,求你了。从小到大只有你对我好,既然你要跑,为什么不能带我一起跑呢?你怀孕了,越往后身子越重,总要有人贴身照顾你的,我照顾你,总比外面雇的人照顾你要好的。你既然准备逃跑,那肯定是做足了准备对不对?你只需要给我一口饭吃,给我个睡的地方就好了。我求你了姐。带我走吧。”
景依早已泪流满面。
景和沉默着听她说完,才低声说:“你先把证给我。”
景依摇头:“我带着证和你一起走。”
景和定定看着她。
“我没有骗你,姐。姐。”景依打开一格手电筒,照她手上的勒痕和脸上清淤:“我不是故意要趁火打劫的,可这是我唯一一次逃走的机会了。如果今晚你们没有来,我可能明天天一亮就被卖到不知道哪座山里去了。姐,你也差点被卖过,你能理解我有多害怕对不对?我……”
“好了别说了。”景和面色不虞地打断她,折回身打开车门,拿来钱包,从里面摸出来一小沓钱,塞给景依:“你先自己躲起来,后天早上8点,你在火车站打电话给我,我告诉你买到哪的票。”
“谢谢姐,谢谢姐。”景依忙把钱收进她的包里,给景和看了看她放在包里的毕业证,便钻进楚白的车:“捎我一程。”
*
回到家,景和辗转难眠。
把所有事全顺了一遍,又起身,把收进包里的那两沓美金放回原位。
总算睡着。
也万幸景和没再贪这点小便宜,把钱放了回去——杨清逸天刚亮便回来了,而后便没再出门,周六景和起床收东西,他便也跟着起床,看着景和把东西一样一样放进包里,然后送她去机场。
在她安检前,又以给她包里塞点现金以防突发状况为由,取下她的包再检查了一遍,在楚白注视下抱着她腻歪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往后退两步,目送着景和过了安检。
随着那抹背影消失,杨清逸的心也跟着一点点被掏空。
他不自觉叹了一口气。
身侧同样来给祝龄送行的齐谨律闻言,瞥了他一眼:“上次杨太太独自出国,你都没这么紧张。”
杨清逸没回应,而是纳罕地瞥了齐谨律一眼,转身朝外走去:“倒是难得见齐总来送你老婆出门。”
“昨天她打来电话,说她怀孕了。我熬通宵才把北京的工作处理完,搭乘最早的航班回来,也还是只能在机场和她碰个面。”齐谨律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实不相瞒,我本都不想让她去江门了,可她坚持要去,说答应好了的事情不能说变就变。只能和你一样,待在家里,翘首以盼了。”
“翘首以盼?”杨清逸却对齐谨律的这个说辞不是很赞同:“刚怀上就翘首以盼上了?就算再期待,也要再等上好几个月才能见面呢。”
齐谨律愣了愣:“额,你误会了。我翘首以盼的,是太太,不是还未出生的孩子。”
“太太?”杨清逸有些摸不清头脑了:“你们不是经常分隔两地吗?”
“因为这次不同啊,她怀孕了,我很开心,我很想……”
被杨清逸打断:“喔。景和查出来怀孕的时候,我也开心。”
齐谨律便笑笑,不再说什么。
他今天话有点多过头了。
杨清逸也自顾自陷入沉思,坐上电梯,突然又道:“你开心,是因为达成了家里的催生任务?”
齐谨律只觉这个问题莫名其妙:“当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开心?”
“因为她怀孕了呀。我们要有宝宝了。”
“那还不是因为怀孕而开心,是因为这个孩子而开心。”顿了顿,杨清逸补充:“和我是一样的。”
“不是单是因为孩子的到来而开心。”齐谨律耐心解释:“是因为爱。”
杨清逸茫然:“爱?”
“当然。是因为爱而感到开心。一切的情绪,都是源自我爱她。其他人就不会使我有这么强烈的情绪起伏。”齐谨律从容地看着眼前这个即将失去妻子和孩子的年轻男人,心下难得生起一丝同情:“难道你不是?”
可惜了,他的妻子不爱他。
若是他也不爱他的妻子,或许往后还能好受些。
可年轻男人却像是品尝到了什么绝世珍馐,眼睛倏地亮了起来。亮得刺眼。他露出孩童一般纯挚、喜悦的神情,捣头如蒜:“爱的爱的,我很爱景和的!”
*
一过安检,景和便以肚子疼为由,要去上卫生间。
出门前她便已经用这个法子拖延了20分钟,现在他们要去往广州的这趟航班已经在值机了。
“太太,你们先上飞机。”祝龄离职后,齐谨律新聘的助理戴江涛同祝龄和楚白笑着说:“我在门口等杨太太。”
“好。”祝龄点点头,同楚白先走。
目送着两人消失在廊桥,戴江涛才对躲在厕所入口处的景和道:“他们已经走了,可以出来了,景小姐。”
景和忙出来。
戴江涛奉上装着支票的信封。
600万。
“您的户口昨天已迁离。”
“谢谢。”
“祝您一路顺风。”
“谢谢。”
景和将支票装进包里,朝着左手边尽头处排起长队的登机口快步走去。
戴江涛一路目送着她远去,直到检票员前来提醒已经到了最迟登机时限,才快步上了飞机。
戴江涛落座,却不见景和。
正要问,祝龄便被空姐请走,楚白目送着她朝前走去,下了飞机,舱门紧接着被关上。
楚白陡然反应过来什么,掏着手机便要起身,被邻座的戴江涛一把按住,手机也被夺走。
戴江涛是个大块头,稍一用力,胸肌便将西装撑得鼓囊囊的。他将楚白的手机关机,温柔地同他说:“楚总,请老实一点。”
“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戴江涛微笑:“您要破产了。”
景和买的是公务舱的票,无需排队,刚坐到座位上,她的手机便响起。
不早不晚,8点整。
景和接通电话。
“姐。”
“去深圳。”
*
爱。
杨清逸回到家,坐到沙发上,看着吊灯发了半天呆才回过神,笑一声。
原来是爱。
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能看到景和是因为爱。
给景和钱让她回学校读书是因为爱。
收拾欺负景和的人是因为爱。
频繁路过景和工作的地方是因为爱。
因景和和其他男人有说有笑而暗自发火是因为爱。
想要孩子,是因为想要家。
想要家,是因为想要景和。
想要景和,是因为爱景和。
爱景和,所以时时刻刻想景和,想要和她有个家,想要和她在一起一辈子。
杨清逸爱景和。
杨清逸又笑一声。
杨清逸,爱景和。
杨清逸莫名激动地站起身,在屋里乱窜了一气,最终跑到阳台,两手搭在栏杆上,放声大喊:“景和!!”
“我媳妇是景和!!!”
喊完,杨清逸觉得身子都爽利了不少,他快步回了客厅,拿起手机,要给景和打电话。
他要告诉景和,他明白了,他总算明白了。
他是因为爱她。
从见她第一眼就爱她了,所以就算是用尽手段也要娶她。
不是为了要孩子,是因为爱她,只因为爱她。
但她才起飞一个小时,还需要再等一个半小时才落地。
该怎么度过这漫长的一个半小时呢?
杨清逸心急如焚地又在屋里转了一圈。
在打开书房门时,总算找到去处。
可以写信。
或者说……情书。
把情书夹在她的课本里,等她出差回来,一无所知地去上课时,打开课本就能看到……
要是翻书的力气大一点,情书就会被翻得飞起来,飘落到同桌的桌子上或者地上,被别的人看到。
想到这,杨清逸耳根骤然变得滚烫,连带着走路姿势都变得僵硬。
他慢吞吞地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坐下,半晌才又想起来自己要做什么,连忙拉开抽屉找信签纸。
他有些手忙脚乱,以往轻而易举就能找到的信签纸,今天却需要打开所有抽屉一一翻找。
但杨清逸的视线很快就被景和那边抽屉最下面的相册吸引去。
是了,里面存档着结婚那天的景和、度蜜月时的景和。
一颦一笑都顾盼生辉的杨清逸的妻子景和。
杨清逸唇角不自觉弯起,他拿出相册,打开稍小一点的那本。
翻到第一页。
笑容却凝固。
顺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