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齐国,空驿关。
今年的春旱尤其严重,塞外的妖风夹着细碎的砂石,把那原本板结成块的土地都打磨起了一层碎屑,入眼之处别说是大树了,连像样的草都长不出来几棵。去年剩下来的那点枯枝败叶被风裹着,晕头转向地往前冲,一脑袋撞到了空驿关那厚重巍峨的城墙底下。那妖风却还不死心,仍旧鼓动着手里的那些散兵游勇跟他一起上,却尽数被那由黄土夯成的铁壁牢牢挡在了前面,只能是不甘心的偃旗息鼓。
犬戎的疆域虽然辽阔,但是游牧的生产模式就注定了他们只能靠天吃饭,可谁知今年老天爷格外不赏脸,这一场春旱让那片他们世代放牧的草场迟迟不愿意返青。
为了过冬存下来的那点干草已经快要见底了,他们的牛羊日日望眼欲穿地盯着那光秃秃的地皮,为了那一口汁水丰沛的牧草,都快忧思成疾了,身上的膘自然也是一天比一天掉的快,把牧民们愁的不行,所以往年这个时候,来边境打草谷的马胡子都成群结队的。
他们之所以敢这么放肆,是因为齐国跟犬戎中间,隔了一块扯不清楚的地。
十年前犬戎在边境陈兵百万,燕桓公又正值新丧,大周上下直接乱成了一锅粥。朝廷为了解决内忧,决定先稳住外患,于是干脆就把空驿关以外的地方全割让给犬戎了。
长远来看,这一举措确实为大周解了燃眉之急,但是那方土地上的原住民却成了政治博弈的牺牲品。他们没了朝廷的庇护,在犬戎眼里,跟直接送上门的肥肉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蛮人们也不傻,他们克制住了烧杀抢掠的本性,留下了那些原本属于大周的子民。不过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这些马胡子就会如蝗虫过境一般,掠夺走这些弃民们攒下来的种子和口粮,用来喂饱自己的牛羊,至于没了储备粮的弃民要怎么熬过这个冬天,他们才不操心呢。
反正这些大周人就像牧场上的草一样,今年冬天烧光了,明年春天也还是会冒出来。
但是今年不同,今年哪怕春旱已经闹到这个田地了,空驿关外仍旧是格外消停。
这自然不是那群嗜血暴虐的马胡子突然通人性了,只是因为早在去年冬天,空驿关外的蛮子就已经被齐国的边军洗过好几遍了。
如今的大周,朝廷穷的都快揭不开锅了,齐威侯又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性子,带兵的梅老将军就更不用说了,那也是出了名的忠义清廉,所以那些边军们理所当然的,兜比脸干净。
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命,肯定还是比钱重要的,所以原来,哪怕是买二两酒都得扣扣搜搜的,齐国也甚少有活腻了的将士,为了那仨瓜俩枣的赏钱,敢不要命的出关去,就只为了打蛮人的秋风。
直到三年前,空驿关里来了个为了军功不要命的新兵。
大周有令在先,十六岁才能入行伍,于是他就说自己十六岁。
那负责抄录文书的参军根本懒得细看,边塞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穷就算了,还要日日面对前来劫掠的马胡子,干得都是掉脑袋的活,因此兵源严重不足,哪怕是推行了府兵制,可数星星盼月亮,仍旧等不来一个投军的,所以这人哪怕真说自己还不到十六岁,参军也敢给他按照十六岁往上报。
那些老兵起先只把他当成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乐子来看,甚至还百无聊赖的开了个盘口,赌这个细皮嫩肉的新兵蛋子会在几天之后被马匪捏死。
有些人觉得对一个袍泽抱有这么大的恶意未免太不厚道,于是赌约就变成了,这新兵身上还有几个零件能回到空驿关。
温慈墨觉得有意思,身上又有闲钱,就也干脆下场掺和了一脚。不过他赌的东西不同,他赌的,是自己能带回来几颗马胡子的头。
那些丘八不知道谁下的这个注,但也不妨碍他们乐开了花,这些兵痞们都觉得这人真是蠢到家了,净干一些稳赔不赚的买卖,于是干脆全押了这个,把赔率翻了几番,只等着看笑话。
可那个少年在第一次出关回来后,不仅全须全尾的,马鞍上还挂了一串蛮人的头。
他自街前打马而过,浑身浴血,脸上却还带着那温和得体的笑意。那匹大黑马的马腹上淋满了头颅里滴下来的血,却也不耽误它步履款款的走到赌坊,然后把自己的主人放了下去。
那少年平静的走进来,拿走了自己应得的那部分钱,走之前还不忘对着满屋子的人拱手作揖:“承让。”
然后,空驿关外蛮人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温慈墨每次跟着大部队回来,那匹大黑马的马鞍上总是提溜着一串蛮人的脑袋。如果近日来没有剿匪的计划,他自己也会出去找马胡子的不痛快。于是一来二去的,他身上累积的军功水涨船高,那些附带而来的赏钱,却反而成了次要的搭头。
可是市井中多得是蝇营狗苟的俗人,他们见着那个原本还不如自己的人如今却混的如鱼得水,不仅拿到了一个宁远将军的头衔,还顿顿有肉吃,再转脸瞧瞧自己碗里那点寡淡的稀汤,心里就越发不是个滋味了。
俗人一旦生出了跟旁人比较的心思,那就再也没法平静下来了,一旦旁人过的有一点比自己如意,他都要在心里阴暗的问一句“凭什么”。
这些见不得光的小心思日日在午夜作祟,于是终于有些人想通了,也拿起了刀。
他们或是为了功名,或是为了利禄,一个个也把自己的脑袋别到了裤腰带上,跟着这锋芒毕露的宁远将军一起出去跟那群马胡子硬碰硬。
这么多年下来,有些人也确实拿到了自己想要的,而且除此之外,他们居然也歪打正着地杀出了一些名声来,这才能在今年春旱时,把那群蛮人老老实实的压在犬戎不敢出来。
可关外的老百姓却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们只知道,大齐如今有一个神勇的将军,他带人赶跑了每年都来的马贼,让他们这些弃民能活着熬过一个又一个冬天。
在他们质朴的价值观里,这就是老爷,这就是菩萨。于是也不知道是谁牵的头,关外有不少人的家里,开始给这个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大将军供起长生牌位来了。
他们朴素的期望着,这位大将军能日久天长的活下去,能千秋万代的戍卫着边疆。
不过这些,温大将军暂时还不知道,他现在正忙着填饱自己的肚子。
关外的犬戎人缺衣少食,可关内,却完全是另一幅景象。
“老板,一碗牛肉面。”
五枚铜板被扔在了面案旁边,那老板刚想说他家的面是三文一碗,却隔着煮面的雾气,费劲地看清了来人,这才明白过来:“将军里面请,余出来的钱我多给你加二两牛肉。”
温慈墨点了点头,寻了靠里的位置坐了。
关内黄沙漫天,这面馆里纵使时时都有人打扫,桌子上也还是起了一层浮灰,温慈墨毫不在意,略吹了吹就大马金刀地坐下了。
他是常客,这老板也是个会做生意的,上面的时候还不忘熟稔地问一句:“将军今日开张了吗?”
温慈墨泼了几勺辣子进去,呛人的红油浮在面上,没来由让他想起今日的收成,他笑了笑,这才温言回了老板一句:“两个吧,关外的马胡子如今不多了。”
那老板看着他理所当然的样子有点发怵,忙转脸回去继续扯自己的面了。
温慈墨待人谦和,跟谁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这面馆里也多得是他的熟人,但是居然没有一个袍泽敢往他身前凑。于是温慈墨还是如往日一般,自己守着一张桌子吃饭。
这其中的缘由,也很简单。
这屋里的不少军爷,都多少看见过,或者是听说过他砍马匪的样子。
在宁远将军眼里,那些马胡子好像只是寻常的鸡鸭或者是牛羊,所以他每次动手的时候,都格外平静,那温和却冰冷的眼神,让这些在关外摸爬滚打了很多年的老兵都有些发怵。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怕这位宁远将军。
面馆里进来了一位衣着艳丽的女子,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昳丽的面容和柔美的身段,让人很轻易就能忽视掉她身上那件因为洗了太多次,所以已经有些脱色了的衣服。
她不知道是做什么行当的,看人时,总是温驯的垂了眸子,从眼角处往外款款地打量着,不自觉地就带上了一股子媚态。
她在面馆里小心地扫视了一圈,这才莲步轻移地往温慈墨那边去了。女子身上浓重又廉价的脂粉味,给这个小面馆里带来了一种不一样的风情。
她温柔小意地跪到了温慈墨的腿边,还有意把柔软的腰肢往眼前这个男人身上靠,却被温慈墨不动声色地给躲开了。
这女子也没多意外,仍是讨好地看着温慈墨,缱绻地说:“爷,帮奴家买一碗面吧,奴家什么都愿意做的。”
她话音刚落,面馆里就有不少丘八起哄地吹起了口哨。
兵痞子嘴里能有什么好话,可不管他们说什么,那女子都没动,仿佛就认死眼前这个人了。
温慈墨也只是低头吃着他的面,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在他吃完准备走人的时候,额外留了三个铜板在桌上。
那女子盯着那三个铜板,沉吟良久。
温慈墨向来对口腹之欲不怎么在乎,因而并不常来这个面馆,所以等他隔了七八日再来光顾,却发现那女子还倚在门口的时候,很是稀奇。
那女子仿佛就是在等他,见人来了,连忙又跟了过去。
温慈墨微微眯了眯眼睛,觉得有意思,入座后便没有急着点单,只是若有所思的盯着那女子姣好的面容,片刻后才在一堆此起彼伏的口哨声中问:“屋里这么多军爷,为什么只赖在我这?”
那女子闻言,却没立刻回话,只是跪直了那柔软的腰肢,压低了声音在温慈墨的耳边吐气如兰:“奴家日日都来,所以看的清楚,大人每次出去,带着的人都能活着回来。而这屋子里其他人啊,都是一群短命鬼,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死在关外了,奴家才瞧不上呢。”
温慈墨轻笑了一下,他被当成了一个长期饭票,却也没多生气,只是望着眼前这女子狡黠灵动的笑意,跟老板扬声道:“掌柜的,两碗面,都多加二两牛肉。”
“得嘞!”
这面馆离校场不远,所以吃饭的基本都是兵将。他们有的是温慈墨的同僚,有的是他的下属,此刻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都觉得稀奇的很。因为这宁远将军,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他生平最感兴趣的,就只有马胡子,更准确一点说,是马胡子的头。
怎么瞧着今天这架势,是打算转性了吗?
温慈墨却没管那满屋子饶有兴致的目光,只是专注地吃着他的面。他吃饭快,撂了筷子后也没说要走,只是安静的等着眼前这个细嚼慢咽的姑娘。
那意思,不言自明。
面馆老板也是苦出身的人,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这女子在他面馆里乞食。只是这姑娘出身悲苦,身体也不好,所以眼看她已经要吃完了,老板这才借着给温慈墨收碗的空挡,好心提醒道:“将军,这姑娘……她有病的。”
温慈墨却仿佛完全不在意一般,只把一串铜钱递了过去,然后继续一言不发的等着。
那姑娘确实是饿坏了,连汤底都喝干净了,这才抬头看着温慈墨,眼里满是裹着温驯的狡黠,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温慈墨一直在下一盘大棋,如今这阵势已经铺开了,却唯独缺一枚关键的棋子,温慈墨看着眼前这个足够机灵也足够貌美的姑娘,有了计较:“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见过的恩客千千万,上来先问名字的倒还真是第一次见:“琅音。”
温将军压低了声音,看着这眼前的姑娘,问:“我不需要你以色侍人,想学识字吗?”
琅音原本的媚态在听到这句话后,全都被震惊所取代了,她满脸错愕地盯着眼前的这个人。
如今这个世道,但凡有的选,没有人愿意做这个行当。琅音抬头,她仿佛看见了那扇自小就闭合的门,正在她面前被缓缓推开,而门缝中透出来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琅音斩钉截铁地点头:“想,求大人教我。”
温慈墨毫不意外的点了点头。
那盘大棋的中心,这枚最重要的棋子终于落了下来。
这地方是致敬了我小时候看的一个古装剧(记不清是电影还是电视剧了),里面就有这么一个桥段,我觉得那时候的编剧能把底层人的互帮互助写的很好,这个桥段一直给我印象很深,在作话澄清一下此处剧情是致敬。
顺便,我完全不记得这个电视剧的名字了。。。只记得那个失足女叫黄花OT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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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