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慈墨从内室出来后,就又是一副四平八稳的样子了,就连眼睛上那个被他扯掉了的缎带,也好好地绑回去了。
他先是去找了林叔,把自接手后国公府里需要注意的地方,都分门别类的说了,末了,还不忘留下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写好的册子。册子里记着的都是些琐碎的用人细节,好些他都已经跟林远交代过了,只是怕人记不清,这才又誊抄了一遍。
这未雨绸缪的一切,就好像,温慈墨早就预料到了自己当下的结局一般。
林远看着册子里细致翔实的记录,长满褶子的脸上冒了不少悲凉出来。小公子却仿若不查,就好像要走的人不是他一般,只是平静地问:“苏柳呢?我回来这么久,一直都没见到他。”
林远这才想起来:“苏公子半月前就去楚国了,具体干什么去了不清楚,只说过年前后回来。”
温慈墨记得,苏柳本就是楚国人,那此番前去,八成就是为家事了,闻言只点了点头:“那我等他回来吧,我有些事要交代他。”
林远于是这就知道了,小公子至多也只会呆到苏柳回来,不免又是一阵叹息。
温慈墨却仿佛完全看开了一般,还不忘安慰这个对自己一直都很和善的林叔:“又不是生离死别,没准我在外面混不下去,过几天又回来了呢,林叔记得在府里给我留个位置。”
林远牵强的笑了笑。
既然一时半会走不了,温慈墨就没去找竹七辞行,也懒得再折腾下人给他收拾什么屋子,索性就直接在苏柳那住下了,这一住又是小半月。
在这期间,温慈墨跟庄引鹤之间仿佛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还是那个人前说一不二的小公子,在外把国公府打理的井井有条,在内跟他家先生插科打诨。他们对着隆冬的碎雪烹茶,又去找丞相虚与委蛇,除了晚上不再宿在一处了,他们两个表面上看上去依旧是一对寻常主仆。
可看温慈墨那处处小心,事事珍重的样子,又不知道为什么,举手投足间都沾上了几分抵死缠绵的意思来。
直到那日,温慈墨在竹七那儿看书的时候,暗桩递了一封简报上来,这段被偷来的时光才被彻底搅碎了。
燕文公的暗桩撒的很远,不光大周的属地里有,四境的诸侯国那也有不少,要不然当时幽州城破的消息也不至于那么早就传回来。而眼下这封简报,就是楚国的暗桩递上来的。
楚国地处东南,漕运便利,不仅是大周最重要的粮仓,还守着好几条要命的航道。借着发达的水系,楚商的名号打的非常响,甚至都把生意都做到海外去了,所以自然而然的,楚国十分富庶,年年都是朝廷收税的大户。
萧家的江山之所以到现在都还没倒,楚庄公可以说是居功至伟了。
竹七粗略扫了一下简报,就递给温慈墨了。小公子接过来看,却发现这里面通篇都在讲,楚国死了一个大奸臣。
不管是哪个国家,当政权日暮西山的时候,都高低有几个地头蛇,楚国自然也不例外。
而简报里死了的这个,就是一条钻在楚国里啃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大蛀虫。
前几天,这大奸臣不知道从哪挖来了一个小妾,据说人长得十分美艳。然而这小妾最绝的,却不是那张脸,而是那把嗓子。据说她唱起软语小调来,能把人的骨头都给听酥了。那大奸臣喜欢的紧,火急火燎的就给娶回家了,也不嫌烫嘴。
可谁知新婚燕尔那夜,这人居然直接纵欲过度死在喜床上了。
第二日,还不等官差上门,那刚点过喜烛的小妾也不知所踪了。
楚国上面一时间鸡飞狗跳,有趁机揽权的,有借势准备抄家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
死的是个要紧的人,上面乱成这样也算情有可原,可偏偏这次,连坊间的流言也不安生。
因为有不少人都说,那大贪官根本就不是死在小妾身上的。
他们言之凿凿,说亲眼看见,在新婚之夜的当晚,有人把不少勾栏瓦舍里的妓子,也放进了这钟鸣鼎食的大门。
而且最荒唐的是,这里面居然有男有女。那大贪官玩的太花,最后是死在这群妓子手里的。
还有人说,那房刚过门的小妾,长得像极了数年前被这大贪官给折磨死的苏家大少爷。
只是苏家上下三十七口,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被这大奸臣给杀完了,坟头草都几丈高了。于是,坊间就又编排了不少厉鬼索命的传闻出来。
温慈墨看完后,又算了算这简报送到京都的时间,便知道苏柳快回来了,而这也意味着,自己……该走了。
除夕当天早上,老天爷非常应景的下了一场大雪。
苏柳裹着披风回来的时候,迎面遇见了一袭黑衣在他院子里戳着的温慈墨,吓了一跳。随后便也反应了过来,问:“要走了?”
“嗯,”温慈墨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开门见山的表示,“有件事还得麻烦你。”
与此同时,苏柳回来了的消息,也传到庄引鹤那了。
今天日子特殊,所以阖府上下都喜气洋洋的,除了庄引鹤。
他本来以为,都到这时候了,温慈墨是可以在府里过了年再走的,却不曾想,苏柳在今天就回来了。
那这个年,看来是过不了了。
庄引鹤终究还是没能陪着那孩子一起,再长大一岁。
快晌午的时候,林远来内室了:“主子,小公子在他那备了宴,问问您过不过去。”
庄引鹤放下那了那盏成色并不好的青瓷杯,看着窗外还在下的漫天大雪,说:“一会就去。对了林叔,你把我后院养的那匹马一并牵过去吧。我送别的他未必会收,只有这匹马我养的精心,他也用得上。”
林远听完,脸色微变:“主子,可那是夫人走后唯一留给您的一件东西了……”
庄引鹤听完,不甚在意的笑了笑:“它生于旷野,却只能被拘在这四方天地里,陪我一起空熬着日子,有什么意思啊,不如让它去它真正该去的地方。”
林远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在说后院的那匹马,还是在说温慈墨。
苏柳没在旁边碍眼,他回来后,就直接去竹七那蹭饭吃了。
于是这小院的桌子旁,就又只剩下温慈墨和庄引鹤了。
入眼的一切仿佛都没有什么不同,只除了小公子身上的那袭黑衣,和院中多出来的那匹大黑马。
温慈墨还是像平日里那样,帮燕文公试毒,布菜,仿佛这真的就是寻常的一天,而他们,也只是在吃一顿寻常的午饭。
小公子不知道从哪找来了一坛酒,启开后,醇香四溢。
庄引鹤馋的很,见这人今天也不拘着自己了,索性就敞开了喝。不多一会,他白的吓人的脸上就多了一抹红晕,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了起来。
温慈墨见人已然醉了,这才卸下了一些假面,他没系缎带,此刻就连那漆黑的眸子里都盛满了温柔,他有些怅然的又一次问出了那个问题:“先生为什么一定要赶我走啊?”
小公子不死心,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堂堂燕文公的人生理想就是为了娶个媳妇,这话,也就只有他这个鬼迷心窍的傻子才肯信了。
于是他再一次,试图要来一个答案。
许是当下的氛围太妙,许是这醇厚的酒香真的醉人,庄引鹤看着眼前的孩子,醉眼朦胧地说:“我走的这条路大逆不道,九死都豁出去,也未必能搏到一生。你通透啊,我不能连问都不问,就把你拉到这条路上来。”
温慈墨举杯饮尽了杯中酒,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可我若是心甘情愿呢?”
“心甘情愿?”庄引鹤转过脸,盯着温慈墨,他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东西,先是放肆的笑了一会,然后又把头转了回去,这回,脸上却只剩下寥落了,庄引鹤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佳酿,就着屋外越落越大的雪,一口饮尽了,“你满心满眼都是我,将来若败,我这个乱臣贼子自然认罪伏诛,可你呢?我死了,你在这天地之间,可还有一去处?”
说完,庄引鹤趴在桌子上,看着眼前逐渐重了影的杯子,昏昏欲睡。
温慈墨也笑了,原来这属鸭子的燕文公,非要灌下去几两黄汤,才能从他那闭得死紧的嘴里撬出几句实话来。
屋外的风雪实在是太大,只短短一会,就在那匹大黑马的身上落满了一层白。那马儿打了个响鼻,尥了尥蹶子,把身上的碎雪抖落了下来。
庄引鹤似乎是被这动静给惊醒了,从桌子上复又支了起来,他看着那匹被拴在院中的马,愣愣的说:“让它出去看看吧,边塞的大漠孤烟也好,大周的风物人情也罢,甚至……”
庄引鹤被胃里的酒气狠狠噎了一下,几乎翻出几朵泪花来,却还是被他给憋了回去,只是嗓音里难免混进去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哽咽:“甚至是什么倾城佳人都行,往他心里,塞点什么别的东西进去吧……”
说完,就彻底睡了过去。
温慈墨就着卷进屋里的北风,饮尽了那盏已经冷透了的苦酒。
他听懂了那人的未尽之言,于是这个被他执着求来的苦果,就只能由他自己来咽。
温慈墨俯身,把那已经彻底醉过去的人打横抱了起来,然后轻轻地放到了榻上。
隆冬天冷,他用被子把那人裹严实了,这才敢跪在塌前,静静的看着他的先生。
温慈墨选的这条路凶险万分,连他自己都没有十成的把握。所以若真的出了什么意外,那眼下,就极有可能是他们此生见的最后一面了。
温慈墨没来由的,突然有点心慌。
不管是往前看,还是往后看,他目光所及之处,都只有漫天的风雪。
被旷然的寂寥和灵魂深处生出的渴望蛊惑着,温慈墨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大逆不道地描摹起了庄引鹤的容颜。
但是他那颤抖的指尖,终究还是没能真正落到庄引鹤的面颊上。哪怕温慈墨的指尖已经能感觉到他的先生脸上的热意了,他也还是没有碰上去。
温慈墨本能的意识到,如果他真的死在这条路上了,那自己的这份惦念,只会成为这个人的负累,而这,是温慈墨最不愿意看到的。
于是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汹涌情绪,就全被塞进面颊和指腹之间的那点悬而未触的天堑里了。
温慈墨跪在地上,始终隔着那微末的一点距离,虔诚却又痴迷地刻画着那人的容颜。
他们离得那么近,却又隔得那么远。
咫尺天涯。
“先生应该是不记得了,四年前,我就在掖庭见过一次先生。”温慈墨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到了耳语的程度,似乎是生怕这些话,被屋外正呼啸着的北风给听到了,“那时掌教通知我,说我被挑到了内院,可兄长却还在外院,我怕他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所以就躲起来偷偷哭,可恰巧那天,先生去掖庭里挑奴隶了。”
似乎是想起来了什么乐事,温慈墨沙哑的嗓音里都掺进去了几分笑意:“那时候先生也没多大,居然还知道哄我,说什么……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十六岁的庄引鹤看着眼前这个哭唧唧的小团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品的,居然从他身上看出了一点自己当年的影子来。
可能燕文公自己,曾经也在无数个夜里躲起来偷偷哭过吧。
于是就因为这点微末的相似之处,年纪轻轻的庄引鹤权衡再三,还是俯下身去,生疏的伸手,打算试着去哄一哄这孩子。可他冰冷的指尖被滚滚而出的热泪烫的缩了一下,便只能仓惶的扔下一句当年劝慰了自己的话来,希望这个小团子也能靠着这句话,去拨开云雾见月明。
可理所当然的是,当年大字都还不识一个的温阿七,什么都没听懂。
庄引鹤看着那懵懂盯着自己的一双泪眼,费劲地给他解释着:“你在这遍求神佛,可又有哪个会应你?还不如转过头去,多求求你自己。你得先强大到能握住自己的命运,才能救得了别人。”
“你哥在哪?孤把他带出去得了。”
于是从那天开始,幼年的温阿七就记住了。求神拜佛是没有用的,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佛,听不见他这个卑微奴隶的声音。
这天地之间真正能救他的,唯有一个窝在轮椅里的少年郎。
于是这个神龛,他从九岁那年开始,一直凿到了今天。
“我打那天起就已经知道了,掌教嘴里那个凶神恶煞的燕文公,才不是我的先生呢,”温慈墨把手虚虚地拢在庄引鹤的发冠上,终究是没有抚下去,他的唇就附在庄引鹤的耳边,却也终究,没有吻上去,“我的先生,会哄我,会帮我擦眼泪,他会对着九岁的我伸出手去,然后一把将我拉出那无间炼狱。”
你在四年前就已经把我拉出来了,所以此后,再也不会有别人。
似乎是梦到了什么,庄引鹤那原本睡得安稳的眸子,在这时候猛地滚了一下。
温慈墨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的先生啊,从头到尾都没有醉。
温慈墨勾唇笑了笑,他那个因为迟疑所以没敢送出去的吻,又被他不动声色的收了回来。
他迎着风雪站在门口,黑色的披风卷着寒气把他往外推,顺便也吹碎了他的最后一句话:“夜里风急,归宁……记得添衣。”
随后,温慈墨就那么头也不回的迈进了那漫天的风雪里。
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庄引鹤的手指徒劳地勾动了一下,就仿佛,想抓住些什么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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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的十里长亭,此时自然是没有什么人的。
倒不是因为这漫天的风雪,毕竟再冷的日子,人们也总要出去讨生活,这送别的长亭之所以门可罗雀,主要是因为,今日是除夕。
人们这一年到头已经够忙碌的了,于是这天往往都能心安理得的歇下来,有再大的事情,也都推到年后再说。
而今天,就全都被他们留给了自己的家人。
所以林远只能一人等在这。
他冷的不住搓手,这才终于看见了那打马而来的黑色身影,忙迎了上去。
温慈墨从马上下来,把林远往马车里推:“这么冷的天,林叔快回吧。”
“就回,就回。”林远从这孩子的手下挣脱出来,笑眯眯的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高出不少的孩子,欣慰极了,“小公子放心,国公府的下人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林远被风呛了一下,咳了一会,这才继续说:“小公子此去千里迢迢,可别管走多远,也一定要记得自己的来时路和本心啊。”
温慈墨于是在此刻就已经看清了,那人直到最后,都担心自己走歪了。
原来他也在害怕,他怕多年之后再相逢,自己再也不是那个清风霁月的小公子了。
林远把话说完,又从身上费劲的解着一个包袱。温慈墨见状,忙上去帮忙,可谁知道那包袱被解下来后,却被林远直接塞到了温慈墨的手里:“燕文公府上下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这个册子,小公子带走吧。”
温慈墨翻开看了看,却发现那里面记着的,是庄引鹤这七年来,在大周这片国土上打下的所有暗桩。
那人亲自把他赶走,却又把身家性命,全部都塞到了他的手中。
温慈墨托着手中那重逾千斤的册子,在朔北的风雪里沙哑的开口:“那我祝先生……”
岁岁平安……
许是被那冰渣子罩了一脸,温慈墨的这句话全被锁在了嗓子里,连一个气音都没能发出来,只好再来。
“那我祝先生……”
岁岁平安……
温慈墨牵强的笑了笑,他把那小册子贴身藏在胸前,翻身上马,在最后,才把那句粗粝沙哑的话给囫囵的讲了出来:“那我祝燕文公,得偿所愿,岁岁平安。”
大雪漫天,温慈墨一身黑衣走在那呼啸的风雪里,像极了一柄顶天立地的长枪。
寂雪无声。
他到最后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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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文公府,苏柳熟练的扮成小公子的样子,等系好了那缎带后,他先是对镜瞧了瞧,发现肩膀还是窄了些。于是苏柳轻轻退后,也不知道他怎么一抻一拉,随着几声清脆的“咔吧”声,他居然生生的把自己的肩胛处又拉长了几分。
看着镜中那别无二致的容颜,苏柳这才满意的起身,往内室去了。
一路上有不少下人给他行礼,他都一一应了,就连声音都跟温慈墨的一模一样。
庄引鹤缩在屏风后面,正捏着扇子,对着眼前的炭盆发呆。
他在余光中看见苏柳进来,猛地抬头,心里居然不可抑制地泛起了一丝狂喜。庄引鹤甚至生出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希望来,希望那人真的违抗了他的命令,私自跑回来了。
苏柳见庄引鹤的样子,忙低了头,用自己的本音说:“主子,他走之前特意交代过我,说怕被人抓到国公府的把柄,所以这个身份还不能这么轻易的死掉,需得等个几个月再悄然离世。这几天就由我先扮着,旁的都没问题,只是我的谋略比不上小公子,万望主子多加提点。”
是啊,这世间,还有谁能比得上他呢?
庄引鹤听完,大梦初醒一般的回过神来,又扭头去研究那熊熊燃烧着的炭盆了:“好,我困了,先睡了。”
苏柳闻言,安静的退了出去,正要关门的时候,却正好碰见了进来的林远,忙拦了一下:“主子睡了。”
林远轻轻点了点头:“好,我就一句话,说完就走。”
林远没有进屋,他隔着屏风站在外间,一字一句地说:“小公子说,希望主子,得偿所愿,岁岁平安。”
庄引鹤还是那副样子歪在轮椅里,他对着炭盆,把那折扇打开,又合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久之后,他摸着那打磨温润的紫檀扇骨,听着门扉关闭时发出的响动,庄引鹤这才轻轻阖目,泪如雨下。
第一卷到这里就结束了,摸摸头不哭。
等再见面的时候,小公子就已经是大将军了,包甜的信我[狗头叼玫瑰]
未成年人请勿饮酒!
以上皆是情节需要,笔者并无引导的意思。
请两天假宝宝们,我要整理一下第二卷的细纲哦,顺便求一下预收[可怜]如果宝宝们喜欢我的文字,能不能收藏下《菜,就多练》,咱们下本继续陪伴,谢谢宝宝们[比心][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