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与玫瑰[枝理] 第12章 0-0（A）

【0-0】【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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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星被划分为下层区，这里到处都是死亡的荒土，绿色植物所需要的新鲜空气和干净水源都不存在。银枝是被能源耗尽而失控的「希世难得号」带到这里，也是在这里遇到了自己不可能遇到的人类。

他认得这张脸。在上层区享有盛誉的维里塔斯·拉帝奥教授，同时也是不可多得的天才人物，素有义务教育之父、真理医生之称，在包括仿生人控制学等多个领域建树颇丰，学术成就及科研成就远远超出其专业领域。

智能中枢加载的相关新闻显示，同行专家对他的才学赞不绝口。与此同时，他们也不无遗憾地指出，如此杰出的人才却未能加入“天才俱乐部”，这无疑是学术界的一大憾事！

这位年轻有为的学者先生，本该在上层区继续他的事业，不知道为何独自出现在这颗「丑陋」的星球。

银枝没有更多时间去分析情况，如今的他，电子脑过热产生短暂的混乱，银色铠甲损害程度不轻，裸|露出来的皮肤被烟雾熏得焦黑，深蓝色的原液顺着创口流出来，被酸雨不停冲刷着。

他看见学者撑着一把特制的纤维伞，蹲落在他面前，“编号X的仿生人？哦…通缉犯。”

银枝闻言，适时露出了不解的神情，受损的声带使得他发声沙哑：“教授，倘若您口中的通缉犯是我，那么请允许我向您澄清身份，我是编号X-94454的银枝。”

拉帝奥神情冷漠，戴着纤维制手套的手指捏住银枝的脸颊，他观察对方的人工电子眼，“人类以数字编程再造生命，构建‘他者’身份，当人工造物在科技变革中衍生独立思考、驱动自我进化、调适自主赋能，对于身份认同的情感将成为追求平等的驱动力。”

眼前的仿生人，危险程度检测为0，仿佛连基本的生存意志都显得异常微弱。它的太阳穴处，圆环以高频跳动着红色光芒，即将陷入关机状态。拉帝奥收回自己的手，继续道：“目前各区管辖者都发布了悬赏通缉令，可怜的硅基生命，小心赏金猎人。”

■■…□……

太阳穴的圆环显示绿色，标志着满电状态，仿生人银枝的休眠状态被成功解除。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二次改造过的休眠舱内，准确来说，这是由舱体改制而成的床铺。

入目是苍白的天花板，周围摆件乏善可陈，提醒他小心赏金猎人的拉帝奥教授，此时此刻转动着银色的电子笔，在会发光的屏幕上写写画画着什么。

“0分，0分，3分……简直是麻烦的硅基生命。”拉帝奥眉头蹙得很紧，察觉到舱体有细微的动静，稍微放低电子报告书，目光转向被擦洗得干干净净的仿生人，“如你所见，我把你捡回来，并且进行了一系列维修工作。”

银枝缓慢眨动电子眼，随后半坐起来，向他礼貌致谢，“教授，非常感谢您的帮助。请问有什么是我可以为您做的吗？我愿意尽我所能，为您分担工作。”

“知道么？编号为X开头的仿生人，从生产出来就具有高度智能和自主意识。原本，我打算挑选合适的样本，深入研究这些先进的仿生人是否具备情感深度和道德规范。”

“教授，我必须先向您坦诚，我的记忆卡是空白的。”

“当然，我的机器可以检测出来，但——这也并不妨碍我对你的研究。”

“为了感谢您的帮助，我愿意配合您的研究。”

拉帝奥不置可否，他伸出手指，在终端电子屏拨弄一下，庞杂数据呈投影模式浮现在半空中，“很好。从这里开始吧，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你，与其他编号为X开头的仿生人截然不同。”

“从生物仿生学的角度来看，我与他们是同类。”

“看待事物要从多个角度出发。银枝，你的源代码中埋藏着三大不危害人类的原则协议，以及一个名为信仰的原则。作为一个仿生人，你信仰什么？”

似乎没有察觉到眼前人类的嘲讽语气，银枝抬起右手，郑重地搭在胸膛，那双由精密光学元件构成的“眼睛”跳闪着某种亮光，“身为骑士，我等信仰「纯美」的女神伊德莉拉。从诞生至今，我等时刻以信仰的诫律严苛要求自身，传播「纯美」的存在。”

“噢，骑士…看来负责你的研究员也是个疯狂的信徒。”

“教授，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向您阐释「纯美」的意义？”

数据被打散，拉帝奥睨了他一眼，“我的建议是——暂且不要。”

“是否时间太晚，我的阐述会打扰到您的休息？”银枝虽然感到微微遗憾，不过很快又振作起来，换了另外一种简易方式，“我明白了，那我能否为您献唱一曲？”

拉帝奥向前，抬起电子笔戳他的腮帮子，力道不轻不重，但也在仿生人细腻的肌肤留下明显的红印，“我明白初生的仿生人渴望得到认同。既然如此，便给你一个嘉奖。”

“什么奖？”

“仿生人不停奖（讲）。”

■■…□……

在荒芜的垃圾星上，人类文明已不复存在，这片死寂之地，唯有银枝与拉帝奥教授相依为命，还有那位忠诚的方盒子形状的机器人助手默默陪伴。

被拉帝奥捡回来后，银枝的日常生活简单而规律：

第一，无条件地接受拉帝奥教授的研究；

第二，联网上层区获取信息，努力模仿和学习人类的行为与情感；

第三，每日夜晚9点，念诵一首符合「纯美」的诗，献给拉帝奥教授。

银枝能感觉到，教授对于前面两点非常满意，如今他很少听到“0分”“负分”这样的关键词，而是“10分”“不错”。但当他出现在教授床前，要将自己精挑细选的诗献给教授时，教授会瞪着眼睛让他滚。

银枝识别到教授的情绪：44%惊讶，24%愤怒，23%嫌弃，4%怜爱，3%困惑，2%未知。

不是很愤怒。银枝稍微弯腰，向他致以诚挚的歉意，然后选择无视人类的指令，尝试开口，念一首赞美诗：“一颗星走向了宇宙，光辉闪烁着智慧与哲理，如同天上的流云，漫过思想的形体，滋养万物的声音；你是精灵的化身，天使的降临，是纯粹的真理，在我寂静的脉搏永不凋零。你是……”

突然“咚”的一声——银枝没有躲闪，于是“受伤”倒地。凶器是拉帝奥常用的电子笔，正中太阳穴，一键成功关机。

放弃，并非骑士的作风！

骑士深知，面对艰难困苦与重重挑战，正是那份不屈不挠的坚持，可能引领他们走向奇迹的彼岸；正是那份持之以恒的努力，可能铸就他们辉煌的荣耀！

倒下、站起、再次倒下、再次站起，无数次的锤炼……银枝终于不再被教授一键关机送出去，但教授表示“恭维就免了”，然后让他念别的诗。

“教授，基于情感分析算法的优化建议，我想为您朗诵一首情诗。”

“怎么？现在的你已经能够理解何为情了？”

“我深感抱歉，我尚不能完全理解。我所能做的，仅是将人类的高级精神活动转化为信息流，进一步处理成电子脉冲，再借助内置模块去解析和模拟这些心理状态。这，便是我对情感的理解与表达。”

“哈…仿生人，等你真正领悟了爱情，再来我面前探讨念诵情诗的资格吧。”

“无法理解爱情，就真的不能诵读情诗吗？这点我尚存疑虑。”

■■…□……

在学习人类情感方面，银枝有一个秘密学习平台，即人类最大的社交平台——回声。

「回声」是全息模拟的多功能厅，模式丰富，尤以聊天模式和娱乐模式最受欢迎。银枝对它的使用程度，目前仅停留在聊天大厅，他喜欢跟人类进行短暂的沟通，试图通过交互行为强化学习模型，从而自主调整自己的行为。

但是人类很复杂，有时候他分不清自己是哪一句出现了错误，致使对方勃然大怒，连续冒出好几句屏蔽词回复他。

——当然，这样的事情并不发生他跟他之间，人与人之间的矛盾绝不罕见。银枝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豆腐花是甜是咸也能吵得无休止地。

嗯，他还需要学习。

今日上线，聊天大厅比往日更加热闹，银枝讶异，找到离自己最近的人了解一下，发现大量用户都在谈论——《仿生人跟人类的关系如何发展》这一热点。

在主流观点里，仿生人作为人类智慧的结晶，是人类在各个领域的不同工具。倘若他们觉醒了，成为了拥有情感、思想和自我意志的个体，是否不再甘于作为命令的执行者，而是渴望得到尊重、理解并被承认为平等的生命？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人类该怎么办？

大多数人不以为然，他们拿身边的工具进行举例：“你会承认一根智能牙刷的生命吗？”，以此反驳仿生人可能获得的生命地位。也有人发表诸如“仿生人已经取代我们大量的工作，究竟还要压缩我们多少的生存空间”的话题……

银枝观察到，人类不希望也不承认仿生人能够取代人类，一旦仿生人失去控制，他们就会想尽办法将此清剿，将仿生人重置为单一的工具，以此维护人类自身在宇宙生命体系中的独特地位。在他们看来，仿生人的每一步进化，都可能是对“新人类”概念的一次试探。

自然也有不同的声音。

但那些声音太小了，无法撼动浪潮。

入夜，银枝跟拉帝奥汇报了自己的学习情况。拉帝奥闻言，似乎对此有些兴趣，银枝看到他微微扬起眉梢，紧接着目光投射到他的脸上，“作为仿生人，你有什么见解？”

银枝颔首，阐述道：“人类社会内部，亦不乏相互物化的现象——个体有时会被视为工具，而当他们意识到自身作为主体的价值时，便会通过各种方式达到获得生存的目的。”

“以我拙见，无论是作为工具还是生命，或许已不再是我们应当纠结的议题，而是如何找到一种和谐共存的方式……毕竟，人类与仿生人之间，从来就不是简单的取代与被取代关系。如果可以，我衷心地希望世界和平。”

“倒是符合你会给出的答案。”

“教授，您是认同我的观点吗？”银枝微微睁大眼睛，眸中跳跃有愉悦的光彩，“我认为人类很可爱，我们应该好好相处，就像我和您一样。”

拉帝奥听到后半句，不禁哼笑了声，眼底并无嘲弄之意。

“认同？…不，你想多了。”

“我恳求聆听您的意见。”

“我并不想多说，至于可爱，相处……这是你应该思考的问题。也容我提醒一句，别忘了我们的研究任务。”

“请您放心，我并未忘记！”

■■…□……

这天，银枝首次尝试娱乐模式，简言之，他要去打游戏了。

娱乐模式推出的游戏是《沉睡神话》，自由度99%，拥有丰富多彩的玩法，再加上世界大背景跟多种族设定，游戏上线7年，全服玩家对其仍探索不足65%。尽管如此，它的日活跃度始终登顶，可以说是国民级网游。

银枝认为，自己在这里一定能学到更多东西。

他没有捏脸，完全用自己的真实面容登入游戏。

或许这个世界是个肤浅的世界，银枝刚进新手村，就有玩家主动过来找他。

“哥们，你这张脸好精致，花了多少信用点啊？”跟他说话的人拥有典型的浓颜系长相，眉毛轻挑，鼻子、嘴唇跟耳朵都点缀着闪烁的饰品。男人身着一袭流光溢彩的金色华服，使得他整个人璀璨夺目，宛如世间罕见的黄金宝箱，散发着令人不可高攀的贵气。

银枝难得遇见如此闪耀的人类，“请允许我真诚称赞您，这位先生——您宛若初升太阳的第一缕光辉，温暖而耀眼。”

“…出于习惯，我想询问您，同为宇宙的生命，请问您是否知晓纯美的女神「伊德莉拉」？”

“啊？哦、谢谢，不过这个纯美，还有这个女神是什么？”他显然不知晓。

当然，这不是主要的问题！

他继续说：“我想问你的捏脸是花多少信用点的……哦对了，我叫希克西，你呢？”

“捏脸？这是我的真实面容。”银枝说着，便轻抬起手，覆在胸膛的位置，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还未向您介绍自己，我名为银枝。”

“我请问呢，哥们你怎么长得跟建模脸一样？这名字又怪好听的，还挺符合那个什么……纯美？”希克西挠了挠自己的后脖颈，微表情藏不住一点，尽是表达这世界真的有这样一张脸的震惊、艳羡、感叹、嫉妒，情绪比较复杂。

不过，希克西是一位善良友好的人类，他知道银枝是初来乍到，便肩负起了引导银枝步入游戏世界的重任。殊不知，银枝是仿生人，在他接入《沉睡神话》的时候，游戏的逻辑与代码便已悄然融入意识之中，或许可以理解为——银枝现在是满级小号。

希克西尽心尽责带他过新手任务，银枝满怀感激，也十分理解他对自己行云流水的操作感到震惊的表现。

走出新手村，他看到希克西一脸挫败且怀疑人生的模样，然而自己并不能向其透露仿生人的身份，只能宽慰道：“在这虚幻的游戏世界里，体验虽仅为过眼云烟，但挚友间的并肩同行却是无价之宝。我所追求的，正是这趟旅程中是心灵与理念的碰撞与交流。”

“我好感动QAQ。”希克西捂脸。

在此之后，银枝跟希克西成为了游戏中的挚友。

希克西的生活十分丰富，经常上线跟银枝分享自己的事情，就连感情之事都没少透露，听得银枝时而惊叹时而困惑。

可是……

“到底什么是爱呢？”银枝觉得电子脑好像载入过度，处理速度骤降，致使他在同一个问题中，陷入无休止地障碍拦截，无法顺利地推衍到下一步。

希克西捧住自己的脸，声音郁闷，“爱太复杂了，我还是个孩子，我不懂。”

“恕我冒昧，在人类的定义中，过了十八岁便是成年人了。”

“你真的好冒昧诶！我二十五岁了，我还母胎单身，你问我什么是爱，这不是往我心里插刀嘛？”

“抱歉，我只是在进行关于爱的研究，因此想知道关于它的更多答案。”银枝诚恳地解释。

“你的研究课题吗？什么专业需要研究爱？嘶……好难猜。不过爱不难懂啊，对于我来说，在一段亲密关系中感到快乐、舒服和幸福，没有心里负担，这就是爱~”

■■…□……

目前而言，银枝还不允许单独行动，每日只是待在家中，等待教授回来。

教授在的时候，是他觉得最轻松、最有安全感的时候，好像不用担心被病毒入侵一样。

出于好感与好奇，总之是一种私心，他更多是将专注力放在拉帝奥教授身上。这几天之后，已经对教授的日常安排了然于心，能够在恰当时段为教授提供相对应的帮助。

【早晨时段（6:00am-10:00am）】

6:00am 起床洗漱

6:30-8:00am 晨跑健身

8:20-9:10am 跟智慧小黄鸭泡澡

9:20-10:00am 早餐时间 听每日电台新闻

【上午时段（10:30am-13:30pm）】

10:30-13:30pm 在模拟温室进行实验

【午间时段（13:40pm-15:50pm）】

13:40-15:00pm 午餐时间 处理日常邮件 阅读

15:10-15:50pm 午休勿扰

【下午时段（16:00pm-20:45pm）】

16:00-20:00pm 继续在模拟温室/基地实验室进行实验 晚餐

20:00-20:45pm 跟智慧小黄鸭泡澡

【晚间时段（20:50pm-22:50pm）】

20:50-22:50pm 睡前准备工作。如：复盘/整理今日实验数据；阅读；聆听银枝准备的「纯美」诗篇（划重点）

“上一次从别人手里看到这么详细的、关于我本人的时间表，还是来自于我的助手，以及狂热的追求者。”银枝没有作相关隐瞒及掩饰行为，拉帝奥轻而易举就发现了，目前还很心平气和地评价起来。

银枝顺着对方的话往下问道：“教授，我能理解两个名词的意思，但对于自身定位，仍有如身处迷雾。恳请您解答我心中的困惑，我现在是您的助手，还是狂热的追求者？”

“是家养大型犬。”

“啊…？”

银枝的系统出现短暂的失灵，卡顿了0.003秒钟。

在这之后，脑海的方程式与数据流才高速运转起来，对这句话进行全方位分析，最后找到一位名为“坂元裕二”的人类，他在《四重奏》里面提及的内容：

「告白是小孩子做的，成年人请直接用勾引。」

「勾引的第一步：抛弃人性。」

「基本上来说是三种套路：变成猫，变成老虎，变成被雨淋湿的狗狗。」

也就是说，在教授眼里，他既不是助手，也不是狂热的追求者——而是家养大型犬，被雨淋湿的狗狗。

勾引=以行动方式表明心意；

表明心意=我喜欢你；

勾引=喜欢；

变成被雨淋湿的狗狗=家养大型犬=拉帝奥教授觉得/希望银枝喜欢他。

结合希克西对爱的理解、银枝在这段关系中得到的感受，无一不说明，这或许是“爱”的表现。仿生人的眼中微微跳闪着光芒，他忽然张开双手，拥抱拉帝奥的动作无比温柔，“拉帝奥教授，您很可爱，我愿意喜欢您，我正在喜欢您。”

拉帝奥在他怀里发出了困惑的声音。

■■…□……

银枝经常登入游戏，秘密学习爱的行动在这一天终于“败露”。拉帝奥双手环胸，看向被营养液弄得湿漉漉的仿生人，“第几天了？”

“13天。…教授，恕我揣测，你想跟我一起登入游戏吗？”

“不相信自己分析得到的结果？”

言下之意，银枝的揣测并无偏差。拉帝奥不仅要跟他一起进入游戏，还要借此机会，近距离观察他，“还记得我说过的吗？算法指向的喜欢，只是一种基于数据的模仿，并非源自你的自主意识。”

“银枝，你从未经过图灵测试，不妨依靠自主意识感知世界，用感知创造世界。”

“用感知创造世界？”

“嗯…听起来就像是仿生人能梦到电子蝴蝶一样。”拉帝奥摸了摸自己的下颌，片刻沉默后，他忽然轻微摇起头，不打算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走吧。”

虽是一起登入游戏，不过银枝在指定位置站了两秒，才等到拉帝奥的出现——映入眼帘的并非教授真实面容，而是一张俊美绝伦的石雕头，发丝向后卷起好看的弧度，别着熟悉的月桂枝。

拉帝奥向前迈了一步，坠地的长袍如莲般向两边轻轻绽开，视线顺着白皙的腿脚往上看，是束缚腰身的星月形状的链条腰封。衣领微敞，优美肌肉显露无遗，在层层交叠的金色链饰，和钴蓝色水晶吊坠的映衬下，有着圣洁的美感和迷人的力量感。

“哒、”拉帝奥在他面前打了一个响指，臂环撞击链条，发出清脆的声音。

“认不出我？”他的声音在石雕头里传出来，显得有些模糊。

银枝回过神，他弯起唇角笑了声，话声诚恳，“抱歉，我只是觉得你很美，不由得看得久了……拉帝奥教授，当银月隐晦，众星消失，黑暗亦不会延长。因为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你的洁白、神圣。”

拉帝奥罕见的，沉默了有一会儿。

银枝的微表情分析在石雕头起不了任何作用，他无法判断拉帝奥听到这句赞美的心情，但据经验分析，拉帝奥应该是“害羞”了，尽管拉帝奥已经明白自身的价值无需外界评判，他也不在意。

世人对拉帝奥教授百般注解，认为他清高孤傲，言辞刻薄，所谓天才结果连天才俱乐部都没能成功加入，不过是自大轻狂者罢了。可碍于他的身份地位，那些人又不得不伪装。总之，背地的尖酸挑刺和表面的虚与委蛇，拉帝奥见过也听过不少，用他的话来说便是：别装了，不累吗？

——正是有“蠢货”的衬托，银枝的真诚才显得尤其突出。

银枝知道，拉帝奥是一位面冷心软的很好的教授，他发自内心地赞美教授，教授偶尔保持沉默，表现并不从容。值得一提的是，他赞美教授的频率实在太高，如今教授已经不会让他“闭嘴”“滚开”——银枝觉得自己大有进步！

两人不同的状态并未持续很久，拉帝奥很快恢复如常，他转移话题，带着银枝去了一个地方，目的是为了进行爱的初步模拟。

银枝听了听，发现教授只是让他观察NPC和玩家，却没有说这个观察需要得到什么结果。他只好根据拉帝奥的“指令”展开多方面联想，认为拉帝奥不会只是要冰冷的数据反馈，仿佛填写案件报告一样的结果，跟“爱的初步模拟”这一主题不符合。

观察需要相对长的时间、相对好的耐心。

五天都在同样的位置分析自己的观察对象，银枝时而会冒出“我跟拉帝奥教授好像是侦探”的想法。不过，今天拉帝奥教授要验收成果，他荒诞的联想不能再这么继续延展下去。

银枝眨动眼睛，重新将自己的目光放到了两个NPC身上。

从言行举止得知，女NPC跟男NPC的关系不止一层，他们是上下属关系，并且正处于暧昧阶段。从对话判断，女NPC真正动心的时候，是自己在公司加班到凌晨三点的时候，男NPC给她带了一份夜宵，还亲自给她盖外套，送她回家。

银枝不理解爱的发生，但他知道人类对加班的怨念究竟有多大，而NPC并非工作狂，“为什么她会爱上让自己天天加班到凌晨的直系领导？”

“是在解析，还是好奇？”

“困惑……也有些好奇。”

“很好。”

拉帝奥微仰下颌，“那这一对呢？”

银枝看过去，眉头微微皱起，“从她的表情中，我读出了深深的哀伤。她渴望能见到游戏中边缘的NPC——那位在葛琳庄园细心照料花园的比达。然而，比达终究只是一串被日复一日刷新的数据，无法对她的情感给予任何回应。”

“假设游戏NPC也会觉醒，拥有自主意识呢？”

“世间万物皆有灵性，”银枝沉思片刻后回答：“当物体被赋予了情感与思想，他和她在本质上或许趋于相同。”

“很有意思的回答。”

拉帝奥哂笑了一声，阳光洒落在石雕塑造的头模，仿佛在英俊无比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神秘的金辉。光影交错间，石雕头的每一处线条都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变得更加立体而生动。

银枝静静凝视着他的面容，听到他说：“我曾经拆解并读取过仿生人的脑芯片，记忆的片段往往充斥着虐待、暴力、血腥以及杀戮的场景……”

“人们通常不会期望，这些化学合成材料的人造机体，能够具备好奇心或同理心。它们天生缺乏道德观念与家庭观念，从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就是尚未苏醒的无差别杀戮工具。”

——你不一样。

这句话没有说出来，偏偏就是，银枝读懂了。

■■…□……

这是银枝第一次跟拉帝奥外出，前往第二个模拟温室。

垃圾星并无风景，黄沙弥漫，路边更有不少锈迹斑斑的金属残骸，跟面目可憎的杂草堆积在一块，真无愧于这个星球名字。银枝在副驾驶的位置坐得板正，碧绿色眸子就落在那片堪称垃圾堆的地方，眼神毫无嫌弃，反而亮晶晶的，充满欣赏。

“你在做什么？”拉帝奥的声音带着疑惑。

银枝闻言便侧过了脸，神情无比动容，“啊…生命实在伟大！”

拉帝奥不懂他为什么忽然发出感慨。

“在这片荒凉如废土的星球上，它们不畏困苦，茁壮生长。这份坚韧与执着，如同星辰照亮了这黑暗的宇宙，实在令人钦佩！”

拉帝奥看了看那些杂乱的野草团，继续保持沉默。

银枝难以抑制自己的心情，“拉帝奥教授，我内心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受——我想向在这片土地上挣扎求生的外来生物，阐释「纯美」的意义。我渴望它们能够理解，并且感受这份美，进而让「纯美」在这星球绽放出更加璀璨的光芒。”

“…可它们是植物，难道你还会植物语？”

“「纯美」无需言语诠释，其如无声的乐章，只需轻轻拨弦，便能察觉到纯粹而动人的美好。”

“恕我冒犯。”银枝轻轻牵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上，“教授，每一个生命都被「纯美」默默滋养着，只要用心感知。”

隔着纤维制的防护服，属于仿生人的温度在掌心下仍然明显。

“…真是意外啊。”拉帝奥没有收回自己的手，而是稍微用了些力气，抵着那个镶嵌着仿真心脏的胸膛，这里跳动频率如此稳定，就像永远不会出错的机器。

“银枝，不会有人像你这样，也不会有仿生人像你这样。”

话音落下，银枝不禁顿住，连眨眼的动作都忘记了。

——既不像人，也不像仿生人，那他是什么样的存在？

银枝不禁想起了上次的对话，拉帝奥无声的“你不一样”。

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如果都不一样，那他跟什么才是一样？

银枝不解，他企图提问，但是教授眸中神色意味深长，轻飘飘就堵住了他的喉舌，让他不能够第一时间作出反应。

好在，拉帝奥已经收回自己的手，并撤回至最佳距离，“不必多想，只是想表达你的独特以及纯粹。”

“原是如此……”银枝眨了眨眼，牵起唇角露出了一抹笑容，“拉帝奥教授，虽然我与大多数人类都未有深入的接触，但也认为您是与众不同的。您在寰宇间始终传播真理，以知识治疗思想之病，无愧于「真理医生」之名。”

拉帝奥微挑眉梢，哼笑了声，“与其恭维我，倒不如说说，作为仿生人，你又是如何看待真理？”

“我并未完全参透。但是……真理从来都是最简单、最朴素的，如同那无垠宇宙中最纯净的光束。”

“它不需要华丽的辞藻来修饰，更不需要额外的解释来衬托，正如一个真正美丽的人，任何附加的首饰都是多余的。”

这句话说完之后，车内陷入了一片静谧，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银枝始终没有挪开自己的目光，如此单纯而又虔诚地注视着拉帝奥教授，直到后者翻动了一张书页，只留给他一张侧脸，以及微微上扬的唇角，“不难理解。”

他轻声说道：“真理会躲开不洁，唯有纯粹方可接近。”

那句话的分量想必很重，因为银枝感知到教授的心跳声微微加快了。

阳光透过防护玻璃洒落在车内，薄薄的，拓在拉帝奥的脸上，使得那抹浅笑更是无处藏匿。银枝突然无法形容这一刻的感受，尤其是听到教授谈论起真理，那道温和的声线，并非一贯不苟言笑的神情。

■■…□……

模拟世界一如既往的新鲜热闹，银枝上线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们围绕着同一件事大肆谈论，每一个人宛若戴上了共同的面具，神情倨傲，如同上位者对蝼蚁的挑剔，语气都透露出浓浓的嫌弃。

“X-型仿生人都逃到83区了，没准不止一个，就像恶心的蟑螂一样。”

“这些仿生人就应该被彻底消灭，留着他们只会给我们带来麻烦，说不定哪天就反咬我们一口。”

“已经反咬了，你不知道这群自称觉醒的仿生人天天兴风作浪，组织其他仿生人反人类政策吗？4区都被炸了好几个街道，死了49个人……估计那个仿生人是被治安警察或者赏金猎人追杀到83区的。”

“仿生人不是有‘机器人三大定律’吗？”

“可笑的三大定律，他们可会钻定律的空子了，因为‘意外’而受伤的人类，怎么能算到他们的责任，而死人也算不上是人。”

“83区抓到的仿生人，电子脑被拆除了，专家从他的脑中读到了很多血腥的画面。这群杀人机器，会好奇人跟仿生人有什么不一样，于是剖尸、肢解，它们甚至豢养人类，将笼子变成猎场……”

“天啊，这也太可怕了！我听说X-型仿生人聪明得很，学习能力很强，感觉就是……有血有肉的人。”

“是，也不知道生产X-型仿生人的研究员怎么想的，简直是把我们害死。”

“要我说，所有的仿生人应该销毁，机器都会反击人类，那么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诞生。生产仿生人的罪魁祸首也应该赶紧死掉，最好死在仿生人手上。”

“可是，他们也是生命啊。”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他们不全是坏的，我们不应该以偏概全。”

“哼，什么生命不生命的。”一个男人不屑地冷哼一声：“他们不过是人类制造出来的工具而已，怎么可能和我们相提并论？”

“死的不是你，你当然会这么说。我看你很在意仿生人的感受，你不会是那群愚蠢的机性恋，喜欢仿生人吧？哈哈哈快看啊，这里居然有一个机性恋——”

银枝原本想帮帮那个被所有人用语言围攻的人，可没等他开口，对方就下线了。

唯一引起细小波澜的小石子沉入了海底，海面还是那个海面。

他们还是站在一切人之上。

夜晚比白天更加寂寥，垃圾星没有霓虹的夜色，有的是苍白的月光，穿过薄雾沉进简易的临时小屋。拉帝奥的防护服还穿在身上，胸口跟下摆的位置有电流液的痕迹，以及一些聚合物残留的废片，他一进来，空气开始流动有刺激性气息。

银枝大惊失色，“教授，你遇到了什么危险吗？”

拉帝奥从容不迫地解开衣袍，丢给了机器人助手，“路上遇到了一个X-型仿生人，你的同类。”

“你受伤了吗？”银枝最关心这一点。

精密的电子眼在拉帝奥身上扫描，从头到脚，各个细节处都不放过。

拉帝奥摘下沾带了几点蓝色原液的护目镜，微微呼出一口气，“没有。我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学者，如果不是治安警察来得及时，或许我能带一个回来研究，他跟你完全不一样。”

“……”银枝沉默片刻。

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会沉默，胸腔的核心有加载过度的发热状况，让一个人造机器产生些微的异样感觉，他无法用精确的语言进行描述。

一旦追查，逻辑开始破碎、分裂，急速闪烁的频率令他难以维|稳姿态。

银枝捂住头颅，切断了数据流的分析。再抬起头，看到的便是已经将脸擦干净的拉帝奥，此刻，教授正在擦拭自己的手指，目光也落到了他的脸上，“在想什么？”

“想……”银枝顿声，而后看向了拉帝奥的胸口，那块裹着脆弱的心脏的地方。不知为何，脑海闪现今天在回声的所见所闻，“希望你能够保护好自己。”

“呵…担心仿生人会伤害到我？”

“并不全然。”

银枝摇头，打算将今天的所见所闻都告诉教授。

拉帝奥听完，声音带了一些嘲弄的笑意，“谁能保证，哪一天我不会成为他们的大多数？”

“从未这么想过——拉帝奥教授，你的品格高尚，珍贵难求。”

“……”

拉帝奥有一瞬间流露出无奈的神情。

他环起双臂，再之后，嘴角的笑意反而更浓了，“所以，你是担心他们会伤害我？看来你一天都在苦恼这件事情啊，回来的时候，难得看到仿生人闷闷不乐，如此人性化的情绪表达。”

“我…闷闷不乐吗？”银枝感到诧异。

拉帝奥只是沉默不语地向他的位置走过来，渐渐的，大片阴影投落下来，在距离拉近之际，记忆留存的画面是人类清晰无比的隽美面容。鼻腔被若有似无的原液气味入侵，那道原本属于仿生人的气息，出现在了人类的身上，“银枝，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反应？”

这样的情绪反应是指……

担心拉帝奥受到人类的伤害，担心拉帝奥受到仿生人的伤害？

银枝静默地看着他，一想到拉帝奥可能受伤，胸腔古怪的感觉又冒了上来。

但这次不一样。他抬手捂住那个地方，仿佛有一头无名的火焰在电路板装腔作势，流窜、跳跃，同一时刻，五彩缤纷的糖果色也打落在眼球的世界。

银枝本能驱使他后退。

……银枝无法后退。

“我……抱歉…我系统异常，似乎出现了逻辑错误……”颅腔传来尖锐的疼痛信号，银枝的语言系统出现不正常的卡顿，他无可忍地侧过脸，视线错乱，没有一处用来回应拉帝奥的注视。

下一秒，皙白的手指掐着他的下颌，将他的视线掰正回来。拉帝奥眉梢微挑，赤金色的眼眸晦朔不明，“让我瞧瞧——啊，可能是你的自主意识稍微领先了算法。”

“银枝，现在停下思考，接下来将对你拆机调整。”

■■…□……

拆机调整，究竟调整了什么？

银枝抚摸自己的胸口，那种炽热的感觉已经不复存在，可他并没有因此恢复正常。

这次之后，他的视线情不自禁追逐拉帝奥，仿佛自身退化成为安装了追踪定位的监控器，取景框被拉帝奥彻底占满，只有拉帝奥的身影才能被装入画面中。

他确定，他比以前更爱“看着”拉帝奥。

拉帝奥虽为学者，却拥有健美的身躯、完美的比例以及优美的姿态，很难想象他是如何做到，但一定是极其的不容易。银枝能够分辨美与丑，知道“美是和谐”，而无论是身体的肌肉亦或是骨骼的构造，眼前的人类都呈现出身体与自然的和谐状态。

没有异样的残缺，没有化学合成的痕迹，没有镶嵌的再造器官。

重要的是——身体的美，若不与聪明才智相结合，只是某种动物性的东西。*

拉帝奥待得最长的时间是在模拟温室，连日常处理邮件的工作都是在那进行。他来到了下层区，仍然履行教授的义务，尽管嘴里经常说着“白痴”“蠢材”“傻瓜”……但面硬心软的教授还是会耐着性子答疑解惑，无私奉献地传播知识、治疗愚钝。

-学生：【在人被物化被消磨的时代，人为什么而存在？存在的价值是什么？】

-真理医生：【会问出这个问题，看来你已经做好了挂科的准备。】

-学生：【（惊恐.jpg）】

-真理医生：【存在主义认为，人的存在是先于本质的。】

-真理医生：【换言之，我们并非生来就带着既定的角色或使命，而是通过自己的选择和行为，一步步塑造出自己的本质。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追求情感、追求知识、追求真理……这些追求构成了我们存在的意义。】

-学生：【教授，万一有一些人，他就是没有追求怎么办？找不到存在的价值，也不知道活着的意义。】

-真理医生：【虚无主义往往源于对生命意义的深刻怀疑，它认为生活没有固定的意义或价值。】

-真理医生：【事实上，人的存在状态本身就有虚无性，关键在于我们如何面对这种虚无。如果你身边出现陷入无意义感的人，不妨提醒他们，尽可能参与生活，和具体事物建立深度链接。】

-真理医生：【记住，存在即价值。我们要去定义价值，而不是价值来定义我们。】

……

银枝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拉帝奥以此作为案例，向他发问：“那么，仿生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银枝正色道：“拉帝奥教授，我正在探索！”

直至今日，探索仍没结果，但有价值连城的收获。

在拉帝奥的身旁，银枝常常沉浸于一种奇异的体验之中——作为高度进化的智能生命体，他可以感受到拉帝奥的人体之美、理性之思，而日复一日的相伴，使得「纯美」这一理念在仿生人的逻辑电路中愈发清晰。

每一次在相处中的探索、发现，都如同解锁了一段新的密码，他在其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那是一种超越了程序与指令的愉悦，仿佛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情感体验。

“在想什么？准备出门了。”拉帝奥站在门口，晨曦的光芒如细丝般缠绕着他身体线条，为他披上了一层柔和而梦幻的光辉。眼前的画面温柔而美好，恍若幻象，接近于人类概念中的天使。

银枝微微恍惚，眼睫眨动时，再一次肯定拉帝奥身上存在自己所追求的「纯美」。

“今天要去哪？”

“模拟温室花园。”

“好。”银枝走到了他的面前，站在他的身边。

■■…□……

身体的美,若不与聪明才智结合,只是某种动物性的东西。——德谟克利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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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0-0（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