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明顿沿着黑暗的楼梯往下走。她打开手机的电筒,借着光亮,她看见楼梯两侧的扶手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像是许久没有人走过。
半天以前,她和克莱蒂在接待帝国代表团时,光荣纪念碑在他们跟前爆炸了。
几个小时以前,她收到了几条信息。某个人要求她来这里见他,否则他会把整个首都都炸掉。对方监控了她的手机,还用不知道什么方法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于是她不情不愿的前来赴约。
十几分钟以前,她在帕梅尔大街上徘徊。在一番并不有趣的寻找之后,她在一百八十三号与一百八十四号之间的夹缝里发现一个隐蔽的,通往地下的入口——有人做了些刻意的记号,引导着她找到这里。
神秘的邀请者叮嘱过法明顿,禁止她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但法明顿并不是很担心这个,她和乔丝琳之间达成过共识,参议长绝不会不告而别。如果她真的失踪了什么的,国会调查组会去找她的。
那楼梯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当法明顿终于到达楼梯底部的时候,她已经有点累了。
“啊……”她靠在斑驳的水泥墙上叹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遇上这种事情?”
感慨之后,她才想起来观察一下周围。这是一个不过五六平米的小空间,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显得有些诡异。法明顿看看手机,那个家伙并没有要给她什么提示的样子,于是她开始四周摸索。
有一块墙面的颜色和别的地方明显不同,而且是个规整的矩形,这里可能曾经挂着什么东西。右侧的墙上有几个破碎的壁灯,大概永远不会再亮起来了。除此这外,这个空间里再无任何其他可以试探拨弄的玩意。
经过又一次的细致摸索后,她在墙上摸到一个凸起,像是一个按键,于是她把它按了下去。
萨拉萨尔喝着咖啡,盯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对于今早发生的事情,他从克莱蒂那里听到了一些情况。好消息是,根据报道来看,这起事件中没有人受伤。坏消息是,帝国在这件事上逼的很紧,要求共和国尽快给出个交代。
“我们不能让他们把瞄着联邦的火炮转过来对准咱们。”克莱蒂说。“我在尽力处理这件事了。但令人绝望的是,即便如此会谈仍要进行。”
“嗯嗯。”萨拉萨尔敲着他的后腰,用胳膊肘支着桌子。“我已经体会过了。”
“如果你有什么很好的想法,可以随时来告诉我。”克莱蒂说。
“嗯嗯。”
“……你怎么了?为什么我感觉你今天怪怪的。”
“嗯嗯。”
萨拉萨尔敷衍了事的回应着克莱蒂的问话,拨弄着自己的头发,视线瞟着旁边的地板。
“我可能……有点累了。”他说,“这段时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
“我猜也是。”克莱蒂说,“你对于一个政府来说,太善良了。”
“……”
“你很讨厌你的工作吧?像你这样的人,要天天和那些老狐狸打交道,是不是挺难的?”
“唔……”萨拉萨尔低声嘀咕着什么。“也许……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所以,你当初是为什么要加入内阁呢?”
“……欸?”
“傅科在制宪会议上,向你发出邀请的时候。你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答应的?”
“我……可能只是,只是……”
克莱蒂在微笑,显得真诚而又虚伪。萨拉萨尔不敢面对她这样的视线,在他们还是学生的时候就是。克莱蒂和法明顿一样都是校园里受人追捧的女孩,只不过她依靠的或许是出众的外貌。
但她的性格并不像她的外表那样,能给人以感官上的愉悦。事实上,她总在用正经的态度粉饰那些轻浮的玩笑,对萨拉萨尔进行戏弄,常常让他感到手足无措。有些时候他甚至隐隐约约感觉到,在她戏谑的笑容后面藏匿着令人不安的反感,但他没有勇气细想,更没有勇气向她求证什么。
“既然你不喜欢这份工作,为什么不辞掉它算了?。”克莱蒂突然说。
“我不知道……”萨拉萨尔说,“我不希望……显得我很软弱,什么的……”
“但你也没表现的多强硬。不是吗?”克莱蒂又问。
“嗯……抱歉。”
“不过即使你想,这份工作也不是想辞就能辞的。退一万步讲,即使你辞职了,难道你就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吗?”
“我不明白……什么?”
“整个国家都在关注我们,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支持什么,你反对什么,他们都一清二楚。等你离开了这个位置你就会发现,人们不会忘记你做过什么。有些人爱戴你,有些人憎恨你。到那个时候,你甚至连保护自己的手段都没有。”克莱蒂有点哀伤的说,“所以说啊,我们这些人最害怕的有三件事…罢免,辞职,还有退休。”
萨拉萨尔没有说话。许多时候,沉默是最好的武器。克莱蒂抬起眼帘,将带滚轮的椅子向前挪动了些,靠近萨拉萨尔的桌子:
“这是个普普通通的夜晚……我说,你想不想谈点……私密的问题?”
“啊……啊?”萨拉萨尔瞬间清醒了不少。“你是指?”
克莱蒂大概早就猜到他会这么问。她向前探出身子,胸脯抵在桌沿上,向萨拉萨尔投去意味不明的视线。
“你说呢?”她反问道,“你肯定也有想过吧。在大庭广众之下难以启齿的,你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回纠结的,会让你脸红心跳的那种问题。”
“这这,这……”萨拉萨尔慌乱的后退,在胸口画着十字。他本人并没有多么清高,但至少基本的道德底线还是有的。
“这不合适……”他低声说。
“没有什么合不合适的。”克莱蒂说,“如果傅科在这里……她也会这么干的吧?”
“我……”
克莱蒂又往前挪了一点,只差一步,萨拉萨尔就能感受到她炽热的呼吸。她棕色的眼睛变得细长而充满诱惑,带着一丝丝挑逗的意味:
“——你为什么加入共和党?”
咔哒。按键发出了这样的声音,随后从墙的内部传来机器运作的轰响。一扇沉重的铁门在法明顿跟前被向上抬起,将那后面的巨大空间展示出来。
电流在滋滋作响,随后陈旧的白炽灯一盏一盏开启。法明顿向前走了几步,并为屋里沉重的霉味而厌恶的嘟囔几句。
“见鬼了。”法明顿说,“在这么深的地下,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地方……看上去像个工厂的厂房。哈。”
房间里整齐的堆放着高大的立方体设备,上面插着杂乱无章的线。法明顿扯起一根看了看,那线是透明的,摸上去还有点温温热。
“能源光纤。”她自言自语,“啊,我只在书里看到过,格林多瓦人用它们来传输能源。”
她停了下来,看看四周。设备上也积了一层灰,这个地方显然早就废弃了。但这些光纤在发热,这就说明……
“地下有法术能源物质。奇怪,维尔塔怎么就没有发现呢?……也许是这里离地面太远了。”法明顿对自己说。
“您是对的。”有一个声音说。
说话的人是一位女性,听上去有点病恹恹的。她从先前藏身的地方慢慢踱步出来,法明顿这才得以看清她的相貌。
她有一头棕色的长发和明亮的黑眼睛,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愤世嫉俗的神色,让法明顿想起了……坎达克利斯的那个三脚猫侦探。她的打扮有点过时,尤其是那条格林多瓦风格的坎肩。裙撑和束腰限制了她的行动,衣摆在走路时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个子小小的少女在法明顿跟前站定,仰起头看着她。
“温妮莎.格兰艾尔德,”她说,“代表「虚无泉」向您与您的同僚们宣战。”
法明顿呆呆的看着她。她不知道应该从哪里问起——「虚无泉」,格兰艾尔德这个姓氏,以及她为什么莫名其妙的要向自己宣战。最终她还是开了口:
“格兰艾尔德啊……你认识一个叫维克托的,和你同姓的人吗?”
温妮莎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诡异的盯着法明顿看。然后她挥了一下手,召唤出来……一根法杖。
一些格林多瓦的高阶法师,会有这种藏匿武器的能力,施一个小小的魔法让它们隐去外形。这些法术属于普通的法术,所有人都可以学会。也有那种特别的魔法技艺,生长在血脉之中,只要稍加引导便会被激活,这样的法术是独一无二的。温妮莎的法杖很长,甚至快要超过她自己的身高了。她用它瞄准了法明顿,然后一字一顿的说:
“……您不想问为什么吗?”
“其实……其实我想。”法明顿愣愣的回答。
“那么。”温妮莎说,“我会告诉您的。”
红色的流焰在她的杖尖凝聚,这是法术即将施放的前兆。
“「虚无泉」,”温妮莎的四周有红色的火在跳跃,她却好像感觉不到热一样——也可能那根本就不热——
“我们向一切统治阶级宣战。”
“你说过不会伤害我的。”法明顿说。
“我不是要伤害你。我是在救赎你。”温妮莎回答,“无论怎样高尚的灵魂都会在权力中堕落。我要使你免于这样的罪孽,让你有权进到天堂里去。”
法明顿摆出一个防守的姿势。“……神经病。”她嘀咕着,“我已经很久没用过法术了。不过呢,拦下你的攻击没准还是绰绰有余的哦?”
不过温妮莎确实没打算伤害法明顿——她大概是准备直接杀了她。她的第一个法术被法明顿躲了过去,几道散发着热气的火矢擦着她的衣摆在后方的墙面上消散,只留下一个烧焦的痕迹。
“……我的天哪。”法明顿一边说一边闪身躲过另一道法术。“你在这里使用攻击魔法,不怕别人发现我们的动静吗?”
温妮莎放下法杖。“你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吗?”她反问道,“这里是格林多瓦统治时期的法术实验室,所有的墙壁都做过处理,没有任何法术能够穿过去。我们在地下,而且是很深的地下。地上的人连我们脚下的法术能源物质都检测不到,又怎么可能感知到我的法术?”
“那就没办法了。我得争取不要死在这里,是吧?”法明顿说,一副被激起了胜负欲的样子。“想不想见识一下联邦人的对决方式啊?”
她仰起头,盯着温妮莎的脸。那位小小的术师正用法杖瞄准着她,眼前的景物却突然摇晃起来。
“你……”温妮莎咬牙切齿的抬头,看见法明顿金色的眼睛在法术的作用下像是在发光似的。她压低了声音:
“你想做什么?”
“放心,我的法术伤不了人。”法明顿说,“我只是想……找个安静点的地方。”
“等等,你这是什——”
温妮莎感觉到周遭的空间正在被撕裂。随后她眼前的一切都被揉成一团,逐渐黯淡下去。
她感觉自己好像是在某个通道里穿梭——但只是一瞬间。一道足以弄瞎人的光线闪过,然后她就在一片空旷的空间落地了。
“这里是……”温妮莎贯观察着四周,脸上的惊慌被一览无余。她慌乱的挥手召唤她的法杖。
“……什么嘛。”她满不在乎到站起身来。“只是换了个地方而已,一点影响也没有。”
“是没有。”法明顿说。“这里是……我的意识空间,至少暂时你可以这么认为。我的法术,唯一的作用就是把你们拉进来。对于现实世界中的人来说,我们现在就处于一个凭空消失的状态。”
“这里对访客们不会造成任何影响,我也可以随时送你离开。不过呢……”她说着,看似随意的挥了一下手。
黄金的弓矢出现在她的手中,她向后退了几步,看着已经预备好进攻的温妮莎:
“我的意识,自然是由我来塑造的。这里是我的主场。来吧,试试看打败我。”
萨拉萨尔的心跳停止了一拍。他的手指攥着桌面上的几张草稿纸:
“为什么加入共和党……”
“是啊。”克莱蒂说,“你不像是那种会主动选择立场的人。”
“不像吗……”萨拉萨尔低着头重复着。
“我的家乡,”过了很久,他说,“——开普梅。那里是共和党的会议城?。我的父母都是共和党人,我的同学和老师是共和党人,你在那座城市见到最多的就是共和党人。我参加工作以后入了党,就像任何一个开普梅人一样……”
“这样啊。我还以为这背后有什么轰轰烈烈的故事呢。”克莱蒂笑道。
萨拉萨尔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
“那么,你有想过□□吗?”克莱蒂问,“不过……即使你□□了,也不代表你在共和党的过去可以一笔勾销了。我们党内的一些人或许会恨你,有些无党派人士或许会恨你,甚至你曾经的盟友也可能会恨你。另外,做一个没有立场的领导者也是个不小的挑战。”
“我们应该喝一杯,敬这个苦痛的夜晚,也暂时逃避那些烦人的事务。”最后她说,“莱昂傅科有一瓶挺好的红酒,在议事厅的储藏室里。——明天我还要去和格林多瓦那边交涉呢。”
“那好吗?”萨拉萨尔问。
“我问问她。不过我觉得她不会介意的。”克莱蒂回答,“比起红酒她还是更喜欢啤酒。”她说着,拨通了法明顿的手机。
“……奇怪。打不通啊。”她嘀咕着,放下电话。“算啦,我叫霍尔把酒弄来。”
乔丝琳永远都是那么富有活力,她很快把法明顿的传奇红酒带来了财政部,顺便带来两只高脚杯。
克莱蒂将酒倒进杯子里,红色的酒液如同红宝石融化在杯子里。
“干杯。”克莱蒂举起酒杯。“敬我们的共和国。”
“敬我们的共和国。”萨拉萨尔附和道。
“我不是那么喜欢喝酒。”克莱蒂说着,同时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不过我喜欢酒的颜色。说到酒……你大学期间还在酒馆打工呢。”
“嗯。”
“你那时在那里吹萨克斯来着。唔,还要再添点酒吗?”
“嗯。”
“那时候你还是个傻瓜——哈哈。无意冒犯。”
“嗯……”
“不过你现在也没太大变化。……精神倒是好了不少了。”
“我想是吧。这几年我一直有在吃药的。”
“……那很好。——法明顿倒是也没怎么变,没准她会更喜欢现在的日子呢。”
“是吗?”
“但我不这么觉得。”
克莱蒂突然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好像一下子从酒精的影响下脱离出来了。
“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们还是六年前的样子。那时候我们比现在更像个人。”她说。
法明顿后知后觉的发觉,在脚下法术能源的影响下,她的意识空间并不稳定。温妮莎操纵的魔法远比她想象的要强大,她不得不非常小心。
她又一次站定,拉弓,将所有的精神集中在箭尖上。温妮莎同样停止先前疯狂的进攻,在法杖的一头凝聚一道火焰。
两道法术在二人中间碰撞,随后带动整个空间发生巨大的震动。
“该死的。”法明顿用北联邦语骂道,“这个小东西比我想象的可怕多了。”
她所构建起来的模拟空间已经在巨大冲击和长时间施术的双重作用下崩塌,此时她和温妮莎又回到了原来的那个地下房间里。温妮莎的表情很严肃,语气里却尽是不以为然:
“你不是个法术学家。你为什么认为你能够打败我?”
“但我也没有输给你。”法明顿说。
她本来也没想动真格的,她无意背负取人性命的罪名,即使对方是这个出言不逊的无政府主义者。况且她还打算从她嘴里多得到点消息,关于她收到的那些威胁信息,也关于温妮莎提到的「虚无泉」。
“打够了吗?”趁着温妮莎喘气的空档,法明顿提高声音质问她。“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什么问题?”温妮莎愤愤的盯着她,可怕程度不亚于你看见摇篮里的婴儿对你咬牙切齿。
“我收到的信息是你发的吗?”
“是。不然呢?”
“光荣纪念碑的事情是你干的?”
“不完全是。”
“地下真有那么多炸弹吗?”
“真的。”
“为什么要这么干?”
“没有为什么。”温妮莎耸耸肩。“一切政权,都是「虚无泉」的敌人。”
“‘虚无泉’。你提到这个名字很多次了。”法明顿说。
“那重要吗?”温妮莎问道,“我们不过是一群境遇相同的可怜人罢了。”
“虚无的春天。平心而论,这是个很美丽的名字?。”
“我应当感谢你的赏识吗?”
“……所以,你一开始就准备在这里杀了我。”
“嗯哼。这一点我承认。你的遗体会长眠在这里,或许你的朋友们还会记得你。在摒弃了世俗的一切之后,你的灵魂会先一步飞向天国,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那么,请告诉我,我有和你谈判的机会吗?”
“即使给你一个拯救这座城市的机会,你确定你能做得到吗?”
“在这么深的地下,没有哪一种□□的威力足以从这里摧毁地上的建筑。”
温妮莎突然尖锐的笑起来。“在这里引爆一百颗炸弹,地面上的人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感觉。但如果爆炸的东西变成我们脚下的法术能源,那就不一样了。”她说,“这座特殊处理过的实验室完全阻挡不了它产生的冲击,安狄埃坦会变成这片大陆上最大的法术场。”
法明顿咽了咽口水,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对这个消息作何反应。“所以,你准备引爆这底下的那个法术能源。”她重复了一遍。
“你可以那么认为。”温妮莎轻巧的笑了。她又举起法杖,一团飘渺的火焰簇拥着法明顿,将她连拖带拽的送到温妮莎跟前。
“接下来的时间……请你静待救赎的降临吧。”温妮莎说。
法明顿挣扎着。“我居然相信你不会伤害我。”她说。
温妮莎对她挣扎的姿态颇为欣赏。她将参议长拉进了点,随后凑近她的脸:
“除了我的法术,我谁都不相信。”
“温妮莎。”一个深沉的声音打断了法明顿未能说出口的反驳。“你吵吵嚷嚷的做什么?”
法明顿仍然被法术悬在半空中,当声音的主人踏入阳光下时,她才第一次显出害怕的神色,甚至忽略了自身这个不舒服的状态。
“你,你是……”她的声音高亢的颤抖着,“我认得你……你是……”
“南希.里格斯。”对方不耐烦的打断了她的话。她审视着法明顿,像在看着路边的一条流浪狗:
“没想到吧,再一次见到我会是在这种情形下。哈,那个家伙当初肯定气的不行吧?”
温妮莎适时的把法明顿放开,让她落到地面上。南希蹲下来,托起她的下颌。
“你的架子哪里去了?怎么一看到我就怕成这样?”
随后她转向温妮莎的方向,口气高傲的训斥她:
“谁让你动她了?”
“我是在按照你的要求行事。”温妮莎辩解道,“是你叫她来的。”
“我只是要见她,没叫你在这里弄死她。”南希说,“之前你自说自话在地下布置炸弹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你简直跟你哥哥一样没用。”
“……切。她是你什么人,你要这么为她说话?”
“她?”南希瞥了一眼法明顿。“我和她……曾经有点故交。”
法明顿发出一声参杂着恐惧和悲伤和轻哼。“为什么?”她问,“为什么?我还以为你已经——”
“你以为我已经死在帝国的绞刑架上了。”南希说完了她没能说完的话。“但很可惜,我没有。”
她示意法明顿站起来:“跟我来吧。温妮莎这孩子是个做事不计后果的小疯子,不过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救救你自己,如果有余力的话,顺便救救安狄埃坦。”
法明顿对她的命令顺从到了一个离谱的程度。她没有反抗,也没有再问“为什么”,只是按照南希的指示,跟着她朝着一条幽深的走廊走去。
如果法明顿有一个“最不想见到的人”的名单,那么南希或许会占据第一名的位置。南希是个学者,一个“革新派化学与生物学家”——支持将法术与理学相结合的研究者。与之相对的,有些老牌科学家认为科学是纯粹的,而不应该和魔法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掺和在一起。法明顿知道南希不会对自己做些什么,但自从她踏上她的政治道路之后,她就失去了再面对南希的勇气。
“你肯定很好奇,「虚无泉」究竟是什么。”南希说,“我不介意告诉你答案。当年在你和普莱斯提林逃去联邦的时候,我和学术联合会的成员仍然在和帝国政府斗争,想要捍卫我们的‘学术自由’。”
“但我们失败了,莱昂傅科,我们失败了。学术联合会被取缔了,我与当时和我一起联合上书的许多学者被流放到帝国的边境。那里的生活不怎么好,但我和我们之中的一些人不愿意就此放弃先前的研究。我们在那秘密建立起简单的实验场地,跟着当地人去打短工以维持开支,日复一日做着看似永远也不会有结果的尝试。只要我们能把那些设想变为现实,我们这么多年来的忍耐也就值得了——我当时是那么想的。”
“但忍耐统治者的暴虐是没有意义的,莱昂傅科,我最终还是认识到了这一点。帝国政府希望让我们为他们所用,但谁会愿意用自己的知识来为佩黎塔斯的敌人制造武器呢?我拒绝了,我想许多人都拒绝了。因此我们付出了代价,帝国最终找到了我们的试验场,我们所有的成果全部毁于一旦。于是「虚无泉」诞生了。我意识到,我们需要在世界的血腥棋局上占据一角,我们需要拿起我们引以为傲的知识保护自己。如果世界阻碍我们探寻真理,那我们就开创一个没有阻碍的世界。”
“你是普莱斯提林的学生。”她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盯住法明顿的脸。“但你不像她,一点也不。她在这些问题上很软弱,你要比她强大的多。”
“我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最后南希仰起头感叹,“那个在实验室里板着脸搞数据的小姑娘会成为共和国的开国功臣。你你有研究的天分,你有多年的知识积累,你有一个学者所需的严谨和耐性。但你抛弃了你的一切,你堕落了,莱昂傅科,你拥有的权力会反过来腐蚀你,把你送上独裁的末路。”
法明顿这时稍稍平静了些。“……只靠高分子材料和法术医学是救不了共和国的。”她说。
“谁说不行呢?”南希反问她,“当我们联合起来的时候,又有哪一个政府能够与我们匹敌?”
“……哈。”法明顿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不对,我不是来这里叙旧的……现在这片地区埋着未知量的□□。我请求你,看在我的份上,不要伤害无辜的民众。如果你想要,我愿意堂堂正正的和你做个了断。”
“关于这件事。光荣纪念碑的事故是我策划的,为的是给共和国一点小小的提醒,顺便把你叫到这里来,好和你谈点条件。但那些炸药完全是温妮莎的主意,那不在我的计划之内。”南希说。
“你想和我谈条件。”法明顿说,
“是啊。”南希耸耸肩,一脸轻松。
“什么条件?”
“告诉我普莱斯提林在哪,让她来见我。”
“就……这样吗?不……这不像是一个向参议长提出的条件。”
“我要找的不是参议长,我要见的是你,法明顿。”南希第一次叫了法明顿的名字,这并没有让她的威严气魄减弱丝毫。“温妮莎搞出来的那些烂摊子,我会让她收拾好。”
“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法明顿为难的说,“我是一个人从联邦回来的。”
“你总会有办法的。我知道她已经来到了佩黎塔斯,而且就在安狄埃坦。”南希笑道。“总有那么一天,「虚无泉」的利刃会指向佩黎塔斯,但绝对不是现在——这个国家应该感谢你。”
谈话间,她们已经停在走廊的尽头。南希在面前的墙上用指尖写下一串指令,于是面前的墙一分为二,露出类似电梯轿厢的空间。
“走吧。”南希说,“你知道我们在哪里吗?你的头顶往上几百米,就是共和广场。”
“几百米。”法明顿机械的重复着,“……你们给我指了一个只有楼梯的入口。我是走下来的。啊……”
“好了,至少你现在知道你要怎么找到这里了。”南希伸出手,像是想要抚摸一下法明顿的头。但她很快把手移到了法明顿的眼前:
“在你离开之前,为了防止你泄露我们的秘密……”
她的手指间,黑色的法术在流淌。这一束黑色的光挣脱了她手指的束缚,直指向法明顿的前额。
法明顿感到一阵并不明显的眩晕。“你做了什么?”她问。
“没什么,只是施了个小魔法,以防止你说出任何与这个地方有关的事情。”
法明顿几乎是凭空出现在共和广场上的喷泉旁的,让两个正在玩水的孩子受到了些许惊吓。——那个空间连接的或许是某种暂时的传送装置,大概也出自温妮莎之手。这些与魔法相关的事情触及了她的知识盲区,当她落地的时候,她身旁的一个小女孩尖叫了一声:
“咿呀!”
“去,去,不要在这里玩!”法明顿说着从地上站起来,看着两个小孩跑开了。
现在已经是夜晚,政务院的大部分建筑却仍然灯火通明。她思索了片刻,还是向国会大厦走去。
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紧急召集了国会调查组。
“我需要你们去找一个人,一位叫杰拉德.普莱斯提林的女士——大概三四十岁,佩黎塔斯人,我会传给你们她以前的相片——她现在在安狄埃坦,并且和今早的爆炸案有点关系。”她告诉调查组成员,“找到她之后请她来找我,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说服她到国会大厦去。”
调查组的成员们面面相觑,但没有人反驳或者提出异议。无论法明顿提出了多么诡异的要求,她最后总会解释清楚的,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
送走了国会调查组,法明顿才想起联系一下克莱蒂,问问爆炸案的进展。她用内线电话拨通克莱蒂的号码——她不确定南希和温妮莎是不是还监控着她的手机,相比之下,内线电话要安全的多。
“喂?”
让她意外的是,萨拉萨尔接了电话。
“克莱蒂呢?”法明顿问他。
“她回去了,把手机落我这。”萨拉萨尔回答,声音带着点倦意。
“你已经准备休息了?……抱歉。打扰了。”
“不不,我在我的办公室……我们刚刚喝了点酒。”
“哈。不是从我柜子里拿的吧?”
“嗯……”
“□□——算了。你们高兴就好。”
法明顿草率的了结了这个话题,把听筒握在手中,一下靠在墙上,俨然是一副燃尽的样子。
“普莱斯提林……”她念叨着,“普莱斯提林,啊!她,她现在在佩黎塔斯,我居然不知道……”
“……不。现在不一样了。我不会……我不会再错一次的……”
“普莱斯提林?谁?”萨拉萨尔问。
“啊?!”法明顿意识到,她没有挂断电话。但她很快就想起这算不上什么机密信息,于是又淡定下来。
“普莱斯提林小姐,她是我的……”
她思索着,斟酌用词。
“我的老师,或者说,我的……母亲。”
“这这这是什么情况?”萨拉萨尔好像一瞬间清醒了很多。“我还以为令,令堂早就……”
“你冷静点……我的生母的确早就去世了,我是普莱斯提林小姐收养的女儿。”
“那,‘老师’是指……”
“就是字面意思,在赫特莫德的时候她曾经是我的家庭教师……”
“但听你的说法,你们好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
“是这么回事。你不知道这些事吧,在解放战争期间,我曾经为了躲避搜捕和普莱斯提林小姐在赫特莫德待了一年左右的时间。后来,形势有变嘛,我就自己从联邦回来了。那之后我们就……”
萨拉萨尔听明白了,法明顿似乎和她所有的家人都相处的不大融洽,她也不太习惯家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不过她并不是一个人——在离他们直线距离不出一公里的公寓楼里,另一位姑娘也在为「家庭纠纷」而辗转反侧。
兰妮卡躺在床上,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这段时间她想了很多,她后悔她的冲动,后悔她的不计后果,后悔她一时兴起就给法明顿添了个大麻烦。萨拉萨尔没有追究她责任的意思,但他的态度越是宽容,她越是感到深深的耻辱和愧疚。法明顿一直没有回家,她在想,这种逃避是不是一种愤怒与不满的体现。她想去向萨拉萨尔道歉,去向法明顿解释,只要能得到他们的原谅她什么都愿意做。这段时间她总是把房子打扫的干干净净,甚至在一片工地上找了个活,为的就是让法明顿在回来的那一刻就能发现,她有在改变自己了。
明天吧,就在明天,她想。去政务院,去找那位财政部长,也去找到她的妹妹,把一切都告诉他们。
在安狄埃坦的地下深处,南希用指令打开错综复杂的房间中的其中一间的门。这间位于地下的实验室出自格林多瓦人之手,内部甚至配有生命维持系统,使得里面的人在不与地面接触的前提下能够自主生存一段时间,无论从科技还是建筑的角度来说,这都是一个伟大的作品。温妮莎坐在光洁的实验台跟前,摆弄着一根空试管。
“你为什么把她放走了?”她问——指的是法明顿。
“因为她对我们还有用处。”南希自然的回答,“像她这样的脑袋,几百年或许都没有一个。就这么结果了她,太可惜了。”
“……我还以为不妥协是你的长处来着。”
“我妥协了吗?”南希反问道,“我一直强调的,我们是要拯救她,而不是毁灭她。”
“切。”温妮莎一脸不屑。“——你一直提起的那个普莱斯提林,又是怎么回事?”
“她啊。”南希转身坐在实验台的边缘。“她是个知识分子。一个化学家,当我还在佩黎塔斯学术联合会时,我们还是朋友。——她很保守,总是认为科学与魔法是势不两立的,这大概和她不会法术也有点关系。你知道,有些人就是缺乏法术基因。她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只要不影响到她的研究,她什么都不会在意。这几年我没听到过她的什么消息了,啊,谁知道呢。也许她已经放弃了研究也说不定哦?”
“知识分子。啊。知识分子。”温妮莎说。“‘知识分子’和‘无政府主义者’你更喜欢哪个称呼?”
“也许两者兼有?”南希回答。
(注:1,会议城,指政党最高委员会所在的城市。
2,“虚无泉”(Nihilistic Spring)也可以译作“虚无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