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年后。
漠北的深秋烈日卷着黄沙,干热烦躁。镇子以北二里外的蒲水河岸边草肥水美,还隐约着绿意,半人高的草中传来一声啪的声音,随之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点憨气:“嘶,有虫子咬我。”
旁边的人压低了声音,“你他娘的小点声!”
“这都两个时辰了,我看獠狗不会来了。”
“来不来是你说了算吗?听霍都尉的!”
那个憨声趴在草中,消停了一会又不老实地伸手扒拉前面一动不动的“霍都尉”,叫了声:“都尉,獠奴人真的会来吗?”
霍胜因黑布缠面,一双眼睛直直盯着远处寂静的黄沙平原,尽头是起伏连绵的山脉,额角上的汗落在眼角,又顺着脸落在黑色的布条上,她眼睛分毫未动,出声道:“闭上你的嘴,还有半个时辰才放饭。”
身后的人不吱声了,只听见几声压低的笑声,又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长风盘旋呼啸于天地间,掠过耳畔时,霍胜因于风声,草动,鸟鸣的嘈杂声响中微微睁大眼睛,她抬起了手,身后百余名士兵皆敛气闭声。
城墙上守城士兵迎着将落的太阳打了个喷嚏,还有一刻钟就要到了换岗的时候,他动了动酸胀的腿脚,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
这是他最后一年戍期,过了今年冬天他就能回家,或是去骁骑营,那是漠北所有从军人的愿望,但不管进入骁骑军东西南北四营哪一个都有一条铁律,那就是在漠北防线战地戍守一年,这里是大邺最北面的防线,与獠奴接壤,这里有烈日黄沙,有连绵高山,有西域商人,有奇珍异果,也有黄土白骨的年年战乱。
他听爷爷说过,二十年前,成阳公主出嫁獠奴部落,茇涉西境,却在和亲途中杳无踪迹,战火再起,那时的边境还是京都以西千里外的峪门关,地势平坦开阔,几乎是无险可守,獠奴人可以长驱直入,朝廷却只是求和,獠奴来了又来,总是没有多少安宁的日子。
可是后来新帝登基,朝野翻天覆地,到底如何天翻地覆他不晓得,只记得爷爷说霍将军是天神降世,出奇兵用险阵,步步紧逼,尽夺漠北,将獠奴人赶出了天山,漠北三川重归大邺疆土,自此大邺终获喘息之机,百姓也终于得了十几年的太平日子。
他还没有见过传说中的霍将军,他只知道自西北初定之后霍家就驻守于此,三十六万大军分守漠北三川,设东西南北四营,整整二十年了。
他想了想他也要守在漠北,他想进骁骑营。
一丈高的望楼使得漠北的风光尽皆入眼,从这里可以看见天山终年不化的积雪,他眼睛有些胀痛,眨眨眼极目望去突然一阵胆寒,他几乎说不出话来,换防的戍卫已经上来,旁边的人正交接轮守,似乎没有看见远处飞速奔袭而来的獠奴人,他像被扼住了喉咙似的,又在下一瞬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喊:“敌袭!敌袭!点狼烟!”
然而下一刻,他的瞳孔倏地放大,成片的箭雨落下,他举起盾,却慢了一步,流失射穿了他脑袋,倒地的时候身旁的燧兵只回头看了他一眼,甚至来不及把他的尸身拉到墙边,只能举起盾朝着望楼最高处的烽火台死命的跑去。
霍胜因听着动地而来的马蹄声一语不发,身后的骁骑营将士早已经按耐不住,在看见滚滚狼烟的时候都攥紧了手里的横刀,身后的士兵用手摸着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个声音在后面悄声问:“咱到底什么时候上?”
一众骁骑营士兵:“闭嘴!”
獠奴人的马蹄几乎是踏开了略微老旧的城门,高马一跃冲过尖锐的鹿角,武安镇的百姓在前方的抵挡的士兵后四处逃窜,巷子里散着惊恐的尖叫声,百姓开始逃去南门。
但是守城的五千士兵不能退,獠奴只有两千余人,却都是骑兵,而他们只有一千骑兵,步兵在獠奴人的攻势下一退再退,骑兵随之顶上,獠奴人像是进了羊群的饿狼,目露凶光。
鹘鹰盘旋而下落在了蒲河的水草边,口中衔着红色的布条。
霍胜因握着的钢刀高扬,几乎是飞奔而起,直朝着城门的方向,身后的士兵紧随其后。
落日的余晖洒在每个人的脸上,露出的是嗜血的恨意和一丝快意。
城中,为首的獠奴人弯刀勾起一个士兵的脑袋,手抓着扔在了身后,轰隆一声,他转头时看见城内千斤重的闸门重重落下,尘土飞扬间,逆着日光那些獠奴人都看向了城楼上突然出现的身着铠甲的士兵,他们五步一列,身背横刀,手执弓箭,鹰爪钩扔在地上,獠奴人的烈马像是感受到不安突然失了控的乱转。
为首的獠奴将领忽地脸色一变,大喊:“上城楼!快!”
霍胜因拉起满弓,城墙上的甲兵也都拉起弓,攻势瞬间发生了转变,獠奴人转身,看见身后的武安镇士兵迅速后退。
利箭破开长风,送去了霍胜因对獠奴人的祝福:“欢迎来到屠宰场。”
以牙还牙!
箭雨之下獠奴人很快倒下了一片,他们顶着前方族人还未倒下的尸体拼命地向城楼的方向跑去。
霍胜因双箭齐发,很快空了箭囊,她几乎是立刻就扔了弓,拔起背着的钢刀,从城楼上飞奔而下直落到那个首领的马上,旁边的一个士兵立即惊呼:“霍···”
霍胜因要他的命。
钢刀横在他的脖颈前想要像屠宰牲口一样割开他的喉管,但被他竖起的尖刀挡住,一个旋身两个人都落下了马,城墙上的卫兵见状都纷纷拔出了刀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就在此刻,那些退后的武安镇士兵也都上前,呈前后夹击之势。
为首的獠奴人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胡子长满了半张脸,两边的辫子像是从生下来就没有打理过,他长久地在中原的边境小股侵袭劫掠,有很多汉人奴隶,他用汉话说:“是个娘们。”
霍胜因丝毫不理会他,钢刀劈头直朝他砍下来,那獠奴人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他没想到眼前这个身量的女人能有如此惊人的力气,他躲闪不及,竟被横劈过来的刀砍得胸前鲜血直流,他龇牙骂了句不知道什么的话,收起嬉笑的神情。
霍胜因后退几步,像是丝毫不用喘息一样,刀立于身后借力曲膝直朝他面门而去,那獠奴人抬起手臂用弯刀横扫过去,霍胜因堪堪闪过,旋身踢掉他手中弯刀的同时钢刀脱手直贯他胸前,与之前横劈过去流血的伤口分毫不差。
武安的士兵和骁骑营的甲兵只听见轰然倒地的声音,弯刀扫过时霍胜因肩上被划了一点伤口,她一步一步走近,余光还能看见那个被獠奴人挑掉脑袋的汉人尸身,霍胜因走到那獠奴首领面前时微微偏头看他苟延残喘的样子,仿佛不是要准备在杀人,而是在欣赏美景,漫不经心。
她踩着地上呼哧呼哧喘着气的人,钢刀脱手的力量还不足以让他毙命,非不能,是不为也,霍胜因的力道恰到好处,正是为了此刻,看着他挪着笨重的身躯,嘴里含糊不清的话语,溢出来鲜血,她握着钢刀一点一点,贯穿了他的心脏,哀嚎的声音惊起了城墙上的一片寒鸦。
北街,镇上铁匠铺前站着一身黑衣的人,风卷着他的衣袍微微摆动,低矮的屋檐遮住他的眉眼,来来回回的士兵相互搀扶着而归,身上的伤或大或小,街上摊贩的货架横在残破的长街中,男人站在黑色的柱子后面,眼底一片平和,还在望着远处城门的方向。
苏横攥着自己的箭得意洋洋,那是从尸身上捡回来的,带着血的箭矢便是射中了,李寄信抱着刀斜他一眼无奈叹息,这个碎嘴子怎么看都不是个当兵的料,当初骁骑营试炼的时候,刀枪剑法样样不出众,可是唯独弓箭,堪堪胜了霍胜因半分准头,众人都瞪大了眼睛,霍胜因当时从头到脚扫了他一眼,说了句:“留。”
苏横手欠的偷偷去数霍胜因背着的箭囊中带血的箭矢,他们的兵甲,弓箭,刀剑均是精良,只要没有完全损毁便要在战后收回。他专心致志的数着,突然身前的霍胜因脚步一顿,他忙不迭地后退半步,以为又要挨骂了,可他抬头却发现霍胜因并没有回头,他探头顺着霍胜因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站在街边铁匠铺柱子后的人影。
若是霍胜因没有停下,估计身后的一行士兵都不会注意到这个人,他负手伫立在那里,如同一个静物,若是仔细去瞧自会注意到他俊美锋利的五官,但是那些都被他身上的太过于明显的病弱苍白所掩盖了,像是大病初愈,又像是久病成疾,霍胜因身后的骁骑营众人几乎是很快便随着李寄信均后退半步俯首不语。
除了苏横。
他嘴比脑子快,忽地转头问一旁的李寄信:“这不会是霍都尉的情郎吧?”
李寄信大骇,死死捂住他的嘴,苏横这才注意到身后的众人的诡异神情。
霍胜因扫了一眼,皱眉开口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男人走近,看到她肩上的一点血迹,又抬眼看向霍胜因的脸,她已经解了缠面的黑布,面容上也染了一点干涸的血迹,他声音温和,“母亲准我过来办些事情,刚入秋时候来的。”
霍胜因听出了他的意思,他比自己还早来了一个月,那时父亲还没有去京都呢,自己也还没有接到调守武安镇的军令,他此来和她毫无关系,既如此霍胜因便说:“办完了事就早些回去,死也别死在我跟前儿。”
说完跨步走了过去,身后的众人皆敛声跟在身后,连方才的一点谈笑声都消失了个干净。
苏横被捂的嘴都疼,但还是转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他就那么站在那里,微微仰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他也跟着仰头看了看,正好一行大雁飞过,很快又了无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