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本就有专为敬老太妃诊脉的人,被叫来的太医急忙忙地赶来,乍见是要给个小姑娘看诊,也来不及疑惑。他细细看了一会儿,只说是气血不足,忧思过甚。
这样的病况,解决方法倒也简单。多吃些补气血的东西,好好休息,少思虑便是。
打赏了那个太医,敬老太妃身边的嬷嬷依言泡了一壶红枣茶,那些送来的糕点也都挑了好些放到何念跟前。那嬷嬷起先还要动手喂何念,被何念拒绝了:“谢谢嬷嬷,我自己来就好。”
小小的膳堂里,几个人都看着她,看地何念心中发毛,只好起筷子夹了跟前的一块山药糕吃。
入口绵软,甜糯适中。
眼见何念眉眼弯了弯,敬老太妃让她把跟前的饭菜也都吃完:“小姑娘家家的怎地这般瘦,总要多吃些多长些肉才好。可别学了那些坏风气,吃饭吃个一两口就不动筷子了,什么弱柳扶风的……小小年纪身子就养坏了……”
这个林氏倒是可以保证:“太妃娘娘放心,平日这孩子吃的不少,只是前些时候回了一趟落云县老家……”
甄氏的情况不好,何念赶路奔波回来……不只她,就是何经和崇哥儿,回京那天也是瘦了一圈了,到现在也没养回来。
合川一带又是大灾,回京路上免不了会遇见些流民。他们一行人好好回来了,也都平平安安的,林氏已是谢天谢地了。
说起这些,敬老太妃便同林氏问起族中给合川那边的救助。
两人认真说话,却忘记了从皇太后处来的那个内侍。
内侍不开腔不动作,站在角落里,没什么存在感。
何念慢吞吞吃着饭菜,不留神一旁的何清凑近来,小声问询道:“七姐姐刚刚看什么,那人脸上长麻子了么?”
下意识地,何念看向那个内侍。
正巧,那内侍也抬眸望过来。
那张脸就像此前在宫道上看过的那些宫人一样,苍白,寡淡,没有什么情绪的麻木,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被这内侍这么看过来,分明是听到她悄声说话了,倒是将何清吓一跳,涨红了脸缩回自己的位置。
内侍却上前几步,同敬老太妃躬身告辞。
等那人走的不见影了,何清才又回过神来,同何念嘀咕道:“七姐姐,那宫人长得……嗯还挺好看的。”何清的小脑瓜琢磨清楚后,便下此评价。
虽是个小姑娘,但何清已经知道内侍与普通男子的区别,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好可怜哪!”
还是一团孩子气的姑娘有如此感叹,一桌的敬老太妃只当她是听说了合川的事而伤怀,不免对她爱怜几分:“怪我,小孩子不该听这些的,吃喝玩乐才是……”说着,敬老太妃转向林氏,叮嘱道:“往后得空,你们可要多进宫陪陪我这老妇人……”
原本每日午膳后不久,敬老太妃就要歇息的,但今儿老人家精神头好,又留了林氏几人说说笑笑差不多两个时辰,才准她们离宫。
太阳悬在宫道一侧,像腌过头的蛋。
顶着这么大个太阳,宫道还是冷飕飕的,而且那么长,没有尽头一般。
何清跟着队伍走,渐渐地力不从心。
忍了不知道多久,她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大伯母,我想如厕。”
这些年敬老太妃年纪大了,太医常说为了身子着想,她平日里是不能多吃小零嘴的,宫人们自是答应会看好太妃。只是老太妃还是私下偷偷攒了好多干果点心,这次林氏带了小辈们来,老太妃也想起她存的那些宝贝了。
宫人嬷嬷想着小孩儿们多帮着太妃的库存消耗下也好,便喂着何清何游吃了好些。不过何游中间在榻上小憩了一下,所以东西大多是进了何清的肚子。
人有三急,看这孩子小脸蛋都臊红了,林氏便让一旁带路的宫人带何清去解决一下。
宫娥想着就近有几座空殿,答应着,要引何清直接过去。
何清见只有自己跟着那笑地像是戴着假脸的宫娥去,急地随手拽住旁边何念的手:“七姐姐,你也一起吧。”
去便去,有何念看着也好,林氏几个便在宫道一侧等。
笑脸的宫娥熟门熟路,领着姐妹两个穿廊过巷,终于到了一处可以解决的地方。
明华。
进去前,何念还抬眼看了看匾额上的题字,字迹工整大方。
推门进去,里头相当于一个小院落。有回廊,四五间房,房前的空地前有花草坛子,两三棵石榴树挤在一起,枝叶张牙舞爪,地上都是落叶泥巴,杂草从石板与落叶的缝隙里伸展出来……
不过这里也不愧明华之名,虽然疏于洒扫,但起码亮堂静谧,别有野趣,看着比那阴森森的宫道舒服多了。
何清这才松了何念的手,随宫娥进其中一个房间方便。
正是好时节,树上的石榴花开得热烈……
何念脚踏在青石板上观赏,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站在阳光直照的地方,晒久了有点热。
刚想着走去阴凉的树荫处时,她的余光却瞥见不远的回廊角落站着一个人。
静悄悄,无声无息,不知道站了多久。
那是不明的窥伺。
何念的脚步下意识的后退,有种汗毛直立之感。
只是下一瞬,她看清了那人的样子。
阴影中,徐南风的脸似又惨白了几分。
但他的嘴角微一扯,拉出了一个何念过去再熟悉不过的笑容:“阿念,是我。”
她穿着素色的裳裙,站在阳光下,明亮,又温暖。
徐南风望着她,一眼不错,问:“你,你还记得我吗?”
背后是猛烈的日光。
虽然早就知道了,想着无论如何都要进宫确认一番,后来又想,不管怎么样,活着就好。可此时此刻,听他那样唤她,看他那样地笑,何念发现自己比此前任何一次都难受。喉咙似乎被铁弦来回拉扯,每一次呼吸都痛苦不堪……视线胡乱扫过这陌生的院落,何念才勉力压下那澎湃的心绪。
这是在宫中,她已经失态过一次了。
可惜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转不多久,还是如断了线一样滚落。
印象中,何念自小就不爱哭。
摔倒了,她会比下人们的速度更快,自己一骨碌爬起来,拍去身上的灰,看自己的伤处,然后看着下人们担惊受怕,疑惑他们大惊小怪。
新来伺候何念的下人们确实害怕,害怕伺候不好何念,更害怕在何念那里没有用处,被主人家又一次发卖出去。要想站稳脚跟,那就必须摸准小主人的喜好。她想去钓鱼,那便为她踩好点,为她寻来最趁手好用的渔具,她想去掏鸟窝,那些人总能找到一个个鸟窝,不留痕迹地引何念过去……何灿好似也不想多管束规训这个女儿,更何况他本人早些年更为荒诞,做过的奇怪事数不胜数,何念那些事也只是小事。
况且,他早早就为何念定下了徐南风。
在那个偏远的落云县,徐南风幼年失父,被寡母一手带大,勤奋好学,书念的极好。
一开始与何家定亲,徐南风心知肚明,是他高攀。
可是母亲很欢喜,当年父亲并没有攒下什么家财,病重时更欠了不少。母亲后来是偷偷帮着族里人洗衣做针线,更兼之徐南风在书铺里帮工,抄书卖字,才一点点还清的。那些年孤儿寡母,明里暗里的欺压,其中滋味徐南风再清楚不过。母亲还要忧思他来日读书的束脩,日后进京赶考的费用,来日成婚……那些银两都是必须的。
这些问题自何灿登门后,便都迎刃而解。
徐南风有了未婚的妻子,虽然,她比他小得多,还只是个半大孩子。
传闻何灿不怎么教导她,何家姑娘无法无天,胡作非为。
可几次接触下来,徐南风觉得传闻夸大了。
何念就是贪玩了些,好奇了些,喜欢多动了些。
她也从未对徐母不敬过,有好几次来家里,见徐母穿不过针,何念不会袖手旁观,顺手给她穿了,念念着说她不必费眼做针线,想要什么布料衣裳,她让人做好了送来。徐母不要那些,她只想亲手给何念做些衣裳鞋袜,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有一次母亲给何念做的衣裳短了,露出一截手腕,但何念依旧穿在外面,转着圈让母亲看……
那日徐南风在书房背书,隔着一扇窗就能看见厅堂处笑语声声的二人。
平生第一次,他见母亲笑地那般开怀。
没有忧虑,真真切切的欢喜。
母亲是真的喜欢何念,有次她提出要教教何念针线活,何念扯了个借口跑开了,母亲也只是笑,对徐南风说:“家里有人会就是了,念念不学也罢,你会也是一样的。”徐南风的针线本粗疏,那日之后每逢休息时,就跟母亲学,后来也能有模有样地做出一整套的衣裙鞋袜了。
……
可惜,所有的这一切,自他进宫后,或者说进京后,就注定成为过往。
在他看不到的这些年,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
他与她,始终隔着不可逾越的天堑。
望着那犹还簌簌的泪水,徐南风拿帕子,为何念擦眼泪。
他轻地叹气,劝慰着:“别哭……”
那泪水温热,烫地他几次要缩回手来,但他还是坚持,一点点给她擦干净了。
最后,徐南风对她说:“现在,我名唤柳云舟。”
“宫里人们都叫我柳内侍。”
“何姑娘日后,可别叫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