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药断断续续炸了一个多时辰,这么大的动静,刚开始是震撼赞叹,久听则觉得难受烦躁。专门来山上看的人渐渐都下山去了,何念与黄飞也不例外。
回到客栈不久,王臻的小厮便来传话,让何念的人尽快收拾行李,早些出发往青州县去。那小厮瘦高个,站在门外含笑着说:“书院现在一片忙乱,夫子们都暂停授课,少爷准备跟姑娘一道去往京城,与昔日的同窗相聚会面。”
那时何念正站在窗前,观察下方窄小街道来往的商贩与满是麻木灾民,还有其他各色的人或行色匆匆,或只是停停走走。她满吞吞地磨墨,听黄飞在外头应好。
傍晚时候,天上下着细密密的雨。客栈一楼是吃饭的地方,如往常那样闹哄哄的。人们说着自己的见闻,各种奇事,还有今日所听所见。
“你们都听说了吗?”有人低低地提起话题。
“什么?别卖关子了,有话就说。”
“摄政王薨了!”
“胡说八道!”
“诶别不信哪,就今天炸祁水河的时候,好些官员在现场就近督工,宸王殿下离着最近,当时那火药就炸了,好些人看见了。那些官员几乎被吓得半死,殿下当场就没了。你想想那火药的威力,人站在那当头哪里还能逃脱?真是惨烈,尸骨无存。留在那里的官兵到现在还在找……”
有一人提起,后边就有更多的人加入这个话题。
还有人特地往外跑,打听消息,试图证明这是个假消息,但关于宸王死于火药的事很快从搜索的官兵那里得到证实。宸王殿下的残骸已经辨认不出了,但他今日穿的衣裳颜色图纹,在场的人都认得。被找到的那些衣物,也都是东一片西一片,稀碎了。
黄飞将此事说给何念听时,还有些难以置信:“我去府衙跑了一趟,那里的人都行色匆匆的,那些官兵的确还留在火药现场搜索,要找到宸王殿下更多的东西……”
宸王这一死,不只是因公殉职,朝堂局势必然也会动荡一阵。
陛下年幼,摄政王毕竟还是盛年,以前人们都想当然以为,摄政王能辅佐至陛下成年。
可眼下,摄政王竟然没了?!
下雨天黑的快,何念的笔正飞快记录楼下街道各人的神态。黄飞说话时,她边看,执笔的手从没停过。黄飞一口气说完,见何念不曾回应他,他只好开口问道:“姑娘刚刚可听清了?”
何念眼也不抬,吝啬着字眼,说:“清了。”
黄飞想了想,接着说:“听说在那附近搜找的人不只官兵,还有不少百姓……姑娘,我们的人要不要也派去帮忙?”
画满了一张纸,何念终于停下手,眼睛还看着案上的画,说:“不必。”
她神情冷淡,仿佛死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她问黄飞:“我们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黄飞觉得很奇怪,明明在京城的时候,姑娘与宸王殿下还是有过交集的,就算不太熟,听了宸王死讯,也不至于如此冷漠。他捏了捏手掌心,说:“大家本就东西不多,路上的吃食我们也提前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出发。”
何念将用过的笔在笔洗里涮着时,黄飞从一侧的小水缸里给她换水,缓缓道:“姑娘,晚些时候会有人给宸王殿下烧纸,我们……要帮着烧一些吗?”
画笔总是要洗好几遍才能洗的干净,何念听黄飞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也随声应他:“随你,别管太多闲事,今晚让他们都早点歇着吧。”
既说是闲事,黄飞就不再开口了,默默地帮何念做事,将所有笔都洗干净晾起来。姑娘这些日子真的画了不少,从凌晨天不亮到夜深,纵是黄飞看不大懂,但还是看得出什么风格的都有。
今天姑娘倒是收拾地早,眼下只是天刚黑,黄飞给她拿了晚饭吃好,又打了水让她洗漱,她就提前休息了。黄飞给众人传了话,当夜也没有真的去给宸王殿下烧纸。他想着人各有命,姑娘不放在心上,倒也是桩好事。
次日中午,宸王殿下的死讯还在镇上传地沸沸扬扬。雨刚停,王臻与何念一行人吃完饭,就出发动身,往青州县而去。
在镇上的时候,朱管事带来的东西清了不少,王臻那里倒是多了两辆马车。
何念不闻不问,只要王臻不来找她,她就自己画画看书,至多就是掀开车帘子,看看天气,以及走到哪里了。
也是凑巧,走到青州县地界的客栈歇息完的翌日早上,他们准备出发赶路时,便与何经的人马碰上了。何经他们也是刚到青州县,歇息了一晚,准备去往约好的地方与何念汇合的。
王臻与何经说话的时候,香雪进来马车。看到何念,她眼眶都红了:“姑娘,你瞧着又瘦了……”
何念以为还好,香雪倒是长了个。她是何念的侍女,旁人都不怎么使唤她,她就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帮着添茶倒水补补衣服什么的。一路上崇哥儿有何经与小厮们作陪,香雪并不觉得累。何经也是真的忙着访友,走走停停,香雪跟着见识了不少。
香雪在旁侧坐着,说着自己的见闻,何念边听,一边看着车窗外说的正烈的王臻与何经。
崇哥儿与父亲共乘一骑,坐在前边的他似懂非懂地听着两人说话,看着跟个小大人似的。
队伍既然汇集,便要继续赶路。朱管事见此,也与众人告别,要回霄陵。
路上多乱事,何念将护卫分了大半给他,与他低语一番,便让朱管事离开了。
能与何念提前汇合,何经也暗松一口气。因为路上听闻宸王殿下骤逝,他心惊不已,没有了继续访友的心情,迫切地就想回京。
还好王臻等人也不想在路上多耽搁,默契地赶路,不日就赶到了京城。
王家在京城有自己的宅院,所以王臻只是第一日于何府登门,亲自拜见何家老夫人及一众长辈,吃完晚饭就回去了。
何经将崇哥儿交给妻子,便去书房等候父亲回来议事。
林氏等人早就收到信,知道甄氏生了个女儿,母女平安。林氏笑着拉过何念的手,说她是个有孝心的。其他人应和,问何念在家的事,甄氏吃什么药,休养地如何等等。又问甄愿长相模样,以及胃口。
在何念回家的这段日子,何溪已经出阁了,府上的姑娘就只剩下五姑娘何渺,还有双生花的何清何游。三叔母肖氏连日身体不好,何渺一直在床前侍疾,所以没有过来一起用饭。何清与何游还是小姑娘的模样,与何念再见有些生疏,但很快又熟稔起来,叽叽喳喳地与她说话。
何念回枫桥轩休息的时候已经不早了,阮嬷嬷几人早就把她的行李收拾好了,别的东西不多,多的都是些书跟笔记,还有她那些画啊笔啊什么的,阮嬷嬷她们也不好摆弄,便全部给何念搬到她的书房里去。
与上次离开京城相比,何念瘦了很多。五官更分明,眉眼那样乌黑,沉默时,那幽幽的眼瞳都显得有些惊人,仿佛藏着无限心事。
如往常那样伺候何念洗漱时,阮嬷嬷看到水下,少女那纤薄的肤肉,几乎包不住的肩骨肋骨,她的手脚亦多了很多茧,很多痕迹都像是皮肤刚好就被磨破,反复又反复,所以那一片的颜色显得都与它处不同,格外刺目。
这个她从小看到大的少女,眼下看着精神不错,但也陌生了许多。阮嬷嬷按捺着心中的疑惑,催促她早点上榻,帮她掖好被角,下了帐子灭了灯。
在耳房垂泪完,阮嬷嬷便去提了香雪过来。
她阴着脸在外边问香雪话。香雪本想隐瞒,但在她的逼问之下,还是一五一十说了姑娘去霄陵的事。听说香雪甚至都没有跟着何念一道去,阮嬷嬷恨得掐她的手臂,又去打她的背,不停地骂她。阮嬷嬷很少这样生气,香雪吓到了,痛地直哭,既害怕又自责,抽噎着求道:“嬷嬷,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不敢?若不是在府上住着,阮嬷嬷这就让人叫了牙婆子,远远发卖了她!阮嬷嬷厉声让她不准说出何念单独去霄陵的事,直到香雪跪着赌咒发誓,阮嬷嬷才放她回去歇息。
这一晚,是数人的不眠夜。
宸王崔柏君薨逝的消息早就快报给朝廷,勉强找到的遗体与零碎衣物都被置于棺椁中,正送往京城的路上。
年幼的帝王不相信,在朝堂上也不准百官说宸王薨了的消息,只如一贯那样上朝。
可宸王殿下的棺椁,还是很快到达城外。
毕竟是皇族,是摄政王,就算皇帝不认,也需要按制举丧,入皇陵。
可年幼的帝王就是不允,令金执卫将棺椁拦截在外,违令者斩。
百官跪在殿外时,小皇帝把自己关在寝殿之内,谁都不见。
他不信崔柏君死了,他的皇叔年轻有为,无所不能,不可能就那么死了。
从小到大,皇叔就是他的天,所以他能够安稳地坐在龙椅之上。
现在,人人都说皇叔死了。
他们都在逼他,让他认。
他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