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念的脚没什么大碍,不青不黑,不用力也不会发疼。大夫看过之后,简单开了几帖膏药,让她好生休养个三五天。
送大夫出去后,阮嬷嬷几人就伺候何念洗漱,给她换药。临睡前,阮嬷嬷还嘀咕着,不知何绛是否真的要陪何念回去。
何绛看她伤了脚,猜是要不便几天,便将她要回去的事包圆了。除了跟大伯母说,他还要挑家镖局护送着一起回去,毕竟路途遥远,最好有这些常年在外走动的人带着。
何念看他实在热心,就不推拒了。他要跟她同行,绝不是为了送她回去那般简单。既都是要往南地去,那就一道吧。
只是何念这脚一伤着,春日宴是没法再参加了,何清何游大为可惜。先前她还用聚源堂的棉绳竹篾等物做了好些个纸鸢,涂着花里胡哨的颜色,好看的不行,现在不能玩,便分给她们拿去。
小姑娘们都喜欢纸鸢,她们兴致勃勃地走后,何念极力沉下心在书房画画。
可笔尖在柔软的宣纸上涂涂抹抹,依旧没有确切的画面。她撕了一张又一张,最后只能画在凤凰山上看到的血色修罗面具。
是崔柏君与白衫少年的面具。
描画完那张面具图,她在旁侧用力地写下“宫”。
这些年找徐南风,思来想去,都无人猜到他会在宫中。
门禁森严。
是有钱,也难以触及的地方。
他在宫中的线索,还需要确认。
可确认之后呢?她该拿徐南风怎么办?
暖日和风从窗外进来,何念用浓墨糊住那个字,与那张面具图一道撕碎扔进藤条篮子里。
往好了想,坏消息也是消息。
过了两日,何念腿脚好了些,正要出门往大伯母那一趟,桂嬷嬷倒是先一脸笑意地过来了。
她专门来传话的,她笑是因为昨日大少爷何经携家眷从北地宿月城回来了,大夫人心里开怀,桂嬷嬷自然也笑不拢嘴。
何念没见过何经,但听说过这位大哥。家中嫡长子,刻苦聪慧,两榜进士出身,是同辈兄弟们的榜样。
他外放为官至今五年。因为任地偏远,气候苦寒,官员少,何经这五年都没有回过京。现在他回来,应该是升官了。
何经也确实升官了,只是得再过三五个月才能上任。难得何经有这么长的假,何岑与他商量,让他与何念何绛一道回落云县,正好祭祖。此事何经已经应了,现在与何绛一起安排,何念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也尽可以跟兄长们提。
忽然又多一个兄长同行,何念想一路有他们,大抵不用她做什么,她乐得轻松。她没有别的需要假他人之手,阮嬷嬷把她的东西都收拾差不多了。
人就只带黄飞与香雪回去,一切从简。
桂嬷嬷看她这边确实简单,箱笼就几个,点了点头。
又两日,何经何绛都处理妥当,天还没亮,何念几人跟上镖局的队伍一路南下。
行了三五天,某日午后,马车轻微摇晃,何念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一只绵软有力的小东西却总往她的手臂里蹭。何念没有睁眼,语气平缓无波动:“听话,躺着睡好。"
“姑姑,我想听话本故事。”
小孩子的声音奶声奶气,说完还打了个饱嗝,“我睡不着……”
“这里没有话本。”何念说着,继续补充道,“没有故事。”
“姑姑,你别睡……”小孩又拉住她的袖子,“没有编一个,你随便说一个,兴许我就睡着了。好姑姑,姑姑,最好最好的姑姑,崇哥儿求你了!”
他的声音渐渐高亢起来,仿佛她正在车里秘密痛揍他,他即时求饶。这样要生误会的声音,终于使得何念无可奈何地掀开了眼皮。
桂嬷嬷那日只说何经会回去,可没说他还要带着儿子一起。这么个六七岁的小孩一起远行,要命的是何经一路也从简,下人只带着两个小厮。小厮们自然都是跟少爷们一道骑马,崇哥儿又不愿跟镖局的人坐他们的马车,于是这个小孩便跟她一块坐卧起居。
崇哥儿吃得多睡得少,精力无限,也极黏人,要人抱要人哄,要人一直在旁说话,总归是受不了片刻的宁静。
他还是个小坏蛋,自己不睡,也容不下旁人安眠,时时拉拉扯扯,总要你理他为止。开始那几日都是香雪带他,因为他长得圆润可爱,手脚都是软乎乎的,香雪几乎爱惨了他,他说什么都应,让她做什么都从,把崇哥儿哄得吱哇乱叫。
可过了那个新鲜劲,香雪就先受不住了,崇哥儿开心地脸色红润,她却两眼发青,脸颊都削了,说话有气无力。这不,哄了大半夜,今早一上马车,她就蜷缩在角落里睡着了,恁崇哥儿怎么去摆弄她的手,捏她的脸,她都不声不响,只当自己彻底睡死了过去。
见她理会,崇哥儿忙跟着更凑近了来:“姑姑,讲故事吧。”
瞧他古怪机灵的模样,何念心里怪复杂的。无意外等母亲生下妹妹或弟弟,再过个几年,说不定某天也会人憎狗嫌起来。她他有稚嫩脆弱的皮肤,脑子里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如果那小孩儿真跟崇哥儿这样,对着这样黑白分明的一双眼,恐怕她也打不下骂不下。
哄着就着,大概也应付不来,看香雪就知道了。
可究竟要怎么应对怎么相处才是好,她心中也没个章程。
何念先伸手试着摸了摸崇哥儿的脸,这小孩愿意让人摸,还笑着让她看清楚:“姑姑,我好看不好看?”
如果他有尾巴,八成要美滋滋地左右摆动。
“好看,”何念点头,轻轻用力,也有点怕捏坏了他,不过这么捏也很软和,“你这个年纪早开蒙了,故事我不会讲,我给你念首诗……那首离骚,你听没听过?”
故事有趣,读书却人人各样,指不定有趣无趣。
她神情自若地拍了拍旁侧的长席,崇哥儿似懂非懂地躺下:“我知道,这好像是有关扫帚的诗,讲的是怎么离开扫帚……”
扫帚?这诗讲的是怎么离开扫帚么?
罢了,莫较真,何念懒得纠正他,看他的姿势躺着挺舒服的,便二话不说开始背。
往日何念谨言慎行,又要顾及礼仪,动作说话都是极和缓的。现在她端着这鼓劲,背诗更是慢,拖沓而含糊,有时教人听不出具体的字句,只是勉强有韵律。
躺在席子上的崇哥儿觉得马车的咕噜声更大了,细听何念这句,免不了漏下句,一来二去就被她背诗的调子带偏了。渐渐地,崇哥儿打了个哈欠,翻身对着车壁,很快睡眼惺忪的,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何念不管崇哥儿,一直闭眼下意识地念。离骚全文那么长,当年先生教她时,偶尔教地忘了,还穿插教别的诗句,她那时便记岔了,好在一直夹杂着乱背不结巴不停顿很是通顺,因为还兼顾催眠之效,她又不需科考,先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让她混过去了。
队伍一路向前,马车的动静一直没小过。
乍听何念这边在背书,何经遂将马行的慢些,嘴角含笑,几乎与马车并行。
可听着听着,他渐渐拧起眉。
近旁的何绛看了不解,好奇地小声相问。
何经摇了摇头,听了这么会儿,为了崇哥儿的将来,他是下决心自己舍身带儿子了。
他的眉拧地更紧,何绛越发疑惑。何经不好回答,只是说了声“有些腹痛”。
队伍行至一半,在山道间的树荫下停了。
何绛敲马车门,让何念等人下来走动走动,喝水歇息一下。
香雪跟崇哥儿都在睡,所以何念没有叫醒他们。
何绛说清早在客栈吃的东西可能有些不干净,队伍不少人身子不适,大概得等上好一会儿。他还没说上几句,自己就脸色一变,先跑了。
何念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便自行在周边走了走。
她来回走,数了又数,发现队伍不知何时多了辆马车。
那辆马车跟在队伍的最后,车前仅坐着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充当车夫。
再次走过来时,何念正好与那男子的视线对在一起。
他今日没戴面具,是那种落入人群中,就再难以让人注意的样貌。虽然不识此人的模样,但身形她见过:“你是阿元。”
她并不是问他,而是确定的话。
男子嗯了一声。
“你就是楚元?”她这才是问。
凤凰山那日,何念从崔柏君那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她暂且猜了猜。
看着跟前人,男子这次道是。
正是他找到徐南风的所在线索,何念在原地由衷道了声谢,郑重地给他行礼。
她没有说谢什么,知道的都知道。楚元没有避让,也没说话。
片刻后,他看了眼前方不远的人,道:“有人来了。”
恰在这时,他后边的马车响起了砰的声音,然后是接二连三地砰砰砰。
楚元欲盖弥彰:“是风声。”
后边的砰砰声更重了。
这短短的路,足够何绛走过来了。正要问怎么回事,却先听到里边的声。
先前还好好地,怎么忽然那么大动静?他先看了眼何念,又去看楚元:“你进去,我在这里看着。”
楚元拉开马车门,又迅速拉上。外人只听几声更大的抨击声落下,他就身形利索地出来了。
瞧何念还不知道怕,何绛心里念着小祖宗,扯着她的袖子要她回去,边走边念叨:“老实跟你说吧,那里头的是恶棍,恶匪,打杀了都是便宜他,你可别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