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尘指尖一颤,看向抓散他雾气的男人。
他没言语,只微微蹙起眉。男人也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
就这么对视许久,躲在司尘身后的松尹先忍不住了:“祖宗,你们认识?”
“想不起来。”司尘说。
这是实话。
他忘了太多人太多事,如果和他提名字他可能还勉强能想起来几个人,看脸?不可能。
“那他一直看你干什么?”松尹一副护短样,瞪着那双圆眼睛“恐吓”男人。
男人却一点也没看到他“强有力”的吓唬,只是仍旧望着司尘。半晌,男人逐渐扯起一抹笑,移开了目光低头同身旁少年说话。
少年仿若听不到,男人说什么他也不理,只惊恐直盯前方,前方好像有什么很可怕的东西似的。
松尹四处看看,不就是为丧事忙碌的人吗?有这么吓人?
那男人也是真耐心,少年不理他,他依旧在说,看表情好像非得问出个所以然。
“祖宗,那男的在说什么?”
“不知道。”
“……”
他见祖宗表情这么认真,还以为祖宗能听到,没想到和他一样是在猜哑迷。
但实际上,司尘表情这么认真,是在考虑该和谁学学偷听别人说话的法术。
男人的耐心逐渐被少年的不理会耗尽,他不知从哪变出顶白布孝帽,上面似被火燎了几个洞,他将这孝帽,放在了少年腿上。
少年察觉到腿上一重,失魂的眼神逐渐下移,看清是什么时,“啊”地惊叫出声,扔走孝帽一屁股摔下木箱。
手里的保温杯霎时间掉落在地,发出哐啷的刺耳响声,少年探手去够,一听这声响,顿时吓得缩回去,两臂抱住双腿朝背后木箱缩了缩。
保温杯盖没拧紧,这么滚了一路,水也流了一路,从木箱一路延伸到司尘脚边。
松尹刚被少年异常的巨大反应吓完,一看少年的保温杯滚过来,吓得更厉害:“它怎么滚过来了——”
哭腔都出来,司尘怀疑小松鼠又哭了。
他从地上捡起保温杯,所幸还剩半杯水,热乎着。地上没了哐啷声,少年的失常也消了几分。
可那一副见鬼样,还是让人觉得可怕。
少年闹出的动静大,刚哭丧完的婆婆顾不得眼睛还红着,赶忙从灵棚里跑出来。
“诶哟这是怎么了、怎么摔下来了?”婆婆急得眼泪涌出,她背过身擦擦滑下的泪,带着笑抚上少年后背。
“摔疼了没?啊?跟妈说说。”
少年只是摇头,他前边也不知道有什么,惹他这般恐惧,浑身都在颤。
松尹怀疑少年是不是被鬼附身了,毕竟院子里刚死了个人还没出殡,死的这人连祖宗都寻不到魂影。
可他又觉得少年的“症状”不太像。
他在人间待得久,丧事见过不少,总有些鬼心有不甘,执念深重,不愿离阳间。
他们附身于活人,或借活人口舌诉尽心中不快,或用活人躯壳大闹一场,执念了了,轮回路就好走了。
眼前少年不吵也不闹,真要是被鬼附身,这鬼也太能忍了。
他想不通,便问司尘:“祖宗,那小孩是怎么了?”
司尘说:“可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了。”
“他是阴阳眼?”
“不是,是他眼睫上的纸灰。”
松尹心中一惊。
他还没成人形时就听过,活人烧纸要注意风向,科学点的说法是以防发生火灾,而民间还流传着另一种说法。
纸灰沾眼,易见鬼。
各人体质不同,有人会做噩梦,梦里见鬼,有人被恶鬼缠身,大病一场,还有的人,亲眼见鬼。
今日七月半,万鬼同出,阴气重,这少年又一身白布孝服,大抵是亲眼见了鬼。
松尹“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念,他算是知道少年怎么这么大反应了,换他来还不一定比少年强。
活人见鬼见到的不只是普通的鬼,比如说鬼界那些,看着有个人样的,他们能看到的还有无相恶鬼,没脸没躯,不受鬼界管辖,充斥人间各处。
像松尹这种妖兽,想看到无相恶鬼就得开无相眼,他曾经开过,只看了一眼就吓得他大病一场。
少年被婆婆扶着重新坐上木箱,他抱紧自己双腿,眼皮颤个不停直盯司尘手里的保温杯。
司尘走到少年跟前,将保温杯递还回去,没料少年失惊马儿一般,一把推开司尘。
这与司尘以为的完全不一样。
他没做防备,手一歪,剩下的半杯水悉数洒在他短袖上,浸湿了内里皮肤。
幸而松尹一直躲在他身后,抵住了他向后踉跄的脚步,他刚站稳,松尹吵闹的声音就在耳畔响起:“祖宗你没事吧!”
对面一直沉默的男人也皱起眉头。
松尹忙从松鼠包里掏出纸巾递给司尘,帮着司尘擦湿了的衣服。对面男人见状,刚掏出一半的纸巾又塞回了兜里。
“诶哟这闹的,你别见怪。”婆婆怕司尘怪少年举动没礼貌,连连替少年道歉,“这孩子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跑出去一遭回来就成这样了。”
“跑出去?”司尘不解。
少年眼睫沾纸灰,得烧过纸才能有,院子里灵棚都搭起,不在里面烧跑外面烧?
婆婆没听懂司尘的怀疑,兀自说着:“是啊,他说他好不容易来一趟大城市,想去旁边老街瞧瞧,结果一回来,整个人就丢了魂似的,说什么见着鬼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婆婆刚擦完眼泪又一股涌出来,仿佛怎么都擦不干净,松尹默默又从松鼠包里拿出包纸巾,递给婆婆。
婆婆连连说谢谢和没事,却望着手里的纸巾,眼泪再次决堤:“我大儿子平时也好用这个牌子的纸巾,还常往家里给我们送,他现在……”
婆婆望了眼灵棚里的棺材,说不出话,三两下就将一包纸巾全抽完。
她哭得感染力太强,松尹这个爱哭的,也不自觉跟着掉眼泪。
“祖宗,我没纸了……”
司尘:“……”
他掏掏自己仅有的一个裤兜,空空如也,他表情复杂:“你要不……”
拿手擦吧。
“我有。”
司尘扭头,看到是对面男人在说话,再稍低头,看到包还未撕开过的纸巾。
松尹比司尘更积极,从男人手上拿过纸巾,抽了一张迅速擤鼻涕:“谢谢。”
男人的手顿在半空,默默深吸一口气。他察觉到司尘在疑惑他为什么不收手,于是未收回的手指了下司尘衣服:“你衣服还湿着。”
司尘说:“哦。”
衣服湿了他只用动点小法力就能解决,效果堪比烘干机,不过是现下围着的人太多,他不好动手罢了。
等他找个人少的地方,湿衣服说干就干。
男人:“……”
半晌,婆婆哭累了,眼圈发红。她清了清嗓子,这时才发觉,旁边这两人是谁?
她奇怪地看着司尘和松尹,带了几分戒备:“你们是来干嘛的?”
司尘、松尹:“……”
他们都以为成功瞒天过海了,怎么现在又问起来了???
松尹不擅说谎,情绪全写脸上,婆婆话一出他就开始心虚,脸胀得通红。
他们这是不是算非法闯入民宅……不会被抓走吧……
婆婆一瞧松尹的反应,更疑心了。
司尘反倒脸不红心不跳,下巴朝对面男人一抬:“跟他一样。”
别管男人是做什么的,他做什么,他们就能做什么,两个人能做的还更多。
男人闻言,悠闲地向后靠在灵棚上。
婆婆将信将疑:“你们也来给我儿子送孝帽?”
司尘:“……”
这倒是不在预料之中。
送个孝帽能待这么久???
司尘不甘心地确认:“他就只送孝帽?”
婆婆一噎,看向男人,似在同男人确认能不能多说。男人嘴角噙着一抹笑,眼神示意婆婆没问题。
婆婆复又转向司尘,下巴微抬,带了几分倨傲:“他是大师,能治好我儿子这怪病。”
这不扯淡嘛。这年头自称大师的都是骗子。
司尘表情认真:“我也是大师,这是我徒弟。”
良心大师,童叟无欺,见鬼怪病,手拿把掐。
就是需要点时间。
司尘自认为对婆婆的定位没有问题,果然此话一出,婆婆就犹豫起来:“那……要不你们都试试……”
棺材里躺的是婆婆大儿子,她还有的忙,瞧着小儿子在视线范围内,便放心将他交给三个外人。
松尹目送婆婆进房屋里,再忍不住:“祖宗大师,你真能治?”
司尘有个绝佳的品质——坦诚。
“暂时治不好。”
松尹:“……”
“那怎么办啊?等他自己好吗?”
司尘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松尹:“这可能自己好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松尹一瞬又想出了治疗方式,司尘眉头一挑示意他说。
“他是因为纸灰沾眼见了鬼,把纸灰拍掉就可以了。”
对面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笑出声。司尘忍不住:“你是觉得他是傻子吗?”
这个他是指笑出声的男人。
要真这么好治,男人至于一直对着少年自说自话吗?
松尹实在不会了,司尘便告诉他答案:“找到他见到的第一个鬼,将沾有这个鬼浓重气息的东西在符水里泡十二时辰,涂抹在眼睛上,就能溶了纸灰。”
“他见到的第一个鬼是谁?”
“你问问。”
松尹友善的笑容刚起,见少年那副模样,又缩了回去:“他现在好像不太想说话。”
“嗯。”司尘走到少年面前,少年缩起身子,不愿理他。
少年一直不开口,就没人能知晓他见到的第一个鬼是谁,不知道他见到的第一个鬼是谁,就治不了他见鬼的毛病。
死循环。
司尘抬起头,看向靠墙而立的男人。
男人察觉到他的目光,笑了下,从地上捡起被少年扔掉的白布孝帽,拍了拍上面的灰:“无间地狱有个鬼出逃,引发了几场火灾,他见到的第一个鬼可能就是这个逃出来的。”
松尹眼睛瞬间瞪大,知道无间地狱,不是人啊!!!
他祖宗比他更直接:“你不是人。”
不愧是祖宗,骂人都不带拐弯抹角的。
男人接受得也是快:“确实,你也不是。”
好一场酣畅淋漓的互骂。
松尹往司尘背后一缩,默默祈祷这场剥夺人籍的战役不波及到他身上,紧接着就听到男人说:“你后面那个也不是。”
松尹:“……”
这么多年的苦修终究还是错付了。
司尘蹙了蹙眉,院子里烧纸味太浓重,覆盖掉气息,一时让他嗅不出男人是何精怪:“你是……?”
“跟你一样。”男人说。
故意得像是在报几分钟前的仇。
松尹惊讶,眼前这人竟然比望天狼更早察觉出对方身份,不简单。
司尘倒是接受良好,他精魂散碎后各方面都有所减弱,遇上个比较强的神兽先他察觉出他的身份,也不足为奇。
他疑惑:“无间地狱没有记录身份?”
“有。”男人说,“排查起来会很麻烦,需要很久。只能先抓着最近的线索找。”
他低头看了眼少年说:“凡人见无相恶鬼,时间太久,形销骨立,弱不胜衣。他是唯一能提供线索加快寻找速度的。”
他将白布孝帽放在少年身侧,问少年:“何禹,还不打算说吗?”
“何禹……”松尹小声嘟囔,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听过。
他头一回完完整整地从司尘背后探出脑袋,仔细看眼前这个名叫何禹的少年,却想不起来他们在哪见过。
何禹似有所感,眼眸微动,掀起眼皮与松尹好奇的目光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