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海河经》有云:神降人间,以兽为形,除避祸乱,消匿陈疾。
老街火光铺道,微风吹过,纸钱哗啦作响。
“二哥,你在那头过得好不好?见着我哥了吗?”
少年拿一厚沓纸钱,抖落两下,拆了白腰带说起烧纸时的例行话:“我给你烧点钱,你别亏待了自己。”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骤起,火花龙卷风似的卷起半人高,纸灰乱飞。
少年用胳膊挡在眼前,隐约听到很小的说话声,不似远处烧纸的人传来,更像是——
就在对面。
他放下胳膊,眼睛勉强睁开条缝,却见一男子着一身古代衣袍,身子颤着连连向他作揖。
“啊!”
铁盆哐啷翻倒在地。
“对不住……对不住……”对面的古装男不断重复这三字,身子抖得如筛糠。
少年咽了下口水,不住的恐惧漫上心头:“鬼……鬼啊————”
地上的火堆被踢乱,少年逃跑的身影愈来愈远,蹲在原地的古装男见状话音颤得更厉害。
“对不住……对不住,我只是想魂飞魄散,我不要回无间地狱了……我不要回去了……”
衣袍挥得更猛,狂风阵阵,火势烈烈,连方才少年落下的白布孝帽一并烧着。
古装男擦擦满头虚汗,嘴里重复念叨着“对不住对不住”,连摔带爬地朝老街街头走。
这条老街位置偏,房子老,老人多,却临近三所大学,一墙之隔就是条美食街,说热闹不热闹,说冷清不冷清。
七月半,接亡人,一路火光抵暗灯,奈何方才还好好的天,突然间一阵阵邪风来,火花乱飘。
抱怨声四起,众人急着扑灭绿化带上的火,殊不知罪魁祸首就在老街中央。
古装男手上继续挥动衣袍,脑袋不住朝空无一鬼的身后望:“还没来……怎么还没来……”
发软的双腿走几步就要摔一跤,他没注意到周边何时变明亮,只看着火苗蹿上了扑火的人的衣服。
“要我杀人才行吗……”
他刚说完就连连摇头:“不行……不能杀人……不能杀——”
话还没说完,脚下忽地一绊,古装男整个人摔倒在地,耳边响起什么东西骨碌碌的滚动声。
他扶着硌到的腰起身,衣袍间夹了几个核桃。
“对不住……对不住……”他还是这三个字,不停说,却没打算帮忙。
他不能帮,帮了就不够坏,就不能魂飞魄散,就得被找到他的鬼差带回无间地狱继续服刑。
不能帮……不能帮……
“忘了还有你。”
上方传来阴森却带笑的嗓音,古装男抬头看向那张脸,看清后,失魂落魄刹那间变作目眦欲裂。
“是你!是你当年骗我!害我死后入无间地狱受尽折磨——呃——”
古装男狂抓掐住他脖子的手,抓得那只手鲜血淋漓,颈间的压制却丝毫不退,甚至单手让他脚尖离地。
他伸出鲜血填满指缝的手,要回掐眼前人:“我要……杀了你……”
面前的人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主动向前伸脖子,让那两只手掐住。
鲜红染上脖颈,眼前人脸上的笑容却愈发嚣张:“听说过望天狼吗?天地间孕育的第一只神兽,集天地之力量。他被我震碎了精魂。”
那笑声虽低,却愈发狂妄:“杀我?就凭你一个刚从鬼门逃出的小鬼?”
颈间力道越发重,古装男面色痛苦,魂魄被牢牢攥住的压迫使得手上再使不出力气。
眼前的人凑得他更近,眼神似在端详渣滓,欣赏无用的挣扎。
快要脱力的手用尽最后仅有的力气,死死掐住对面人的脖颈。古装男短促嗤一声,露出看透一切的笑容:“你不敢用法力……你杀不了我……”
“神兽……也让你……受了很重的伤……”颈间力道猝然加重,快让他说不出话来。
但他知道,他猜对了。
他拼了命,硬挤出心中嘲讽:“你在躲他……”
他蓦地有种神识抽离的飘渺感,仿佛这具身子不再属于他,转瞬犹如万箭穿心,肝肠寸断,魂魄灼烧。
灼痛难忍的嚎叫声响彻天地,他在其间听到了眼前人最后的话声:“怪你知道的太多。这点法力被他察觉也无所谓。”
古装男重摔在地,痛苦到发不出声音,魂飞魄散在即,神识已然涣散。
他看到天地光景不复,早已与几千年前不同;看到他所恨之人悠然离去,融于人间。
而他,没人看得到他。
他逃得太匆忙,还没好好瞧瞧,人间这几千年的变化。
世人来往,流鬼游荡,只剩核桃在地上几下滚动,无了缘由。
*
“话说这千年前,七月半八方鬼门大开,有一小儿趁鬼门结界薄弱,带领众恶鬼自无间地狱缝隙出逃。霎时间,鬼界大乱,人间灾祸——”
“要说这小儿怎么入了无间地狱,那就不得不提他当年不喝孟婆汤还拒跳忘川河。我都会背了。老鬼,这里是孟婆斋!你一直讲讲讲,把这群鬼讲得翅膀硬了都不喝孟婆汤怎么办?”
被喊老鬼的是个说书的,闻言一脸赔笑,慢慢从挎包里掏出个二维码:“消消气消消气,今天是七月半,我也想那个……早点下班。”
说书鬼的奸笑声“嘿嘿”响起,朝孟婆的方向递了递二维码。
“他掏二维码了。”孟婆旁边的男人将说书鬼的动作复述。
孟婆是个盲的,眼前缠了层白纱,哪看得到说书鬼的暗示。不过听了这话,她倒是毫不意外。
这说书鬼次次都这样。
她将手伸到桌下,五指张开,悄悄同旁边的男人说:“这个数。我今天想吃点好的,不能多给他。”
男人了然,拿着手机走到说书鬼跟前。
说书鬼仗着孟婆看不到,小声同来人讨价还价:“司尘,你让我帮忙找的神秘人我一直在找,虽然还没找到,但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摸着良心也不能给我太少。得……这个数。”
被叫司尘的男人看着说书鬼张开的五指,挑了下眉,拿起手机便扫码转账。
“地府宝到账,五百亿圆——”
金币哗啦啦的声响传遍孟婆斋,动人的声音引得排队入轮回的鬼都不由得侧目,更何况收了钱的说书鬼。
说书鬼笑得可谓是花枝乱颤,抱着听筒听了个爽,脸上笑容愈甚:“这酆都城三十六府,当属天界神仙人间西施的孟婆最大方——”
“行了行了,每回就这两句词,虽然是实话,但是听腻了。”他话还没说就被孟婆打断。
说书鬼立马狗腿:“我下次换几句词?”
孟婆抄起汤勺便朝他砸来,那叫一个稳准狠。说书鬼吃痛“诶哟”一声,便见孟婆气得那俩麻花辫快甩飞。
“你个骗财的恶老鬼,没有下次!”
说书鬼颠颠朝外跑,揉着被砸到的肩头笑个不停,小声同送他出门的司尘抱怨:“次次都砸这里。”
司尘看他一眼:“你次次都不躲。”
明明躲得过。
却见说书鬼连连摆手,夸张道:“躲了就真没下次了。”
司尘:“……”
说书鬼笑得像个老顽童,摸摸自己长长的胡须,一脸得意:“妖冥局给的工资太可怜,你们这里可是我主要的经济来源。”
司尘:“……”
没办法,要说这鬼界最富有的地方,孟婆斋必然榜上有名,以至于斋里的主人孟婆出手那叫一个大方。
眼见着送到门口,说书鬼拍了拍司尘肩膀:“就送到这儿吧。”说完,他叹了口气,“七月半,又是一年了。”
远处鼓乐声震,欢庆中元。孟婆斋下,青年与老年,两人互对。
说书鬼看向眼前平静到似乎毫不在意的人,禁不住又叹了口气:“震碎你精魂的神秘人只有微弱的气息,不好找,但总有他忍不住动法力的时候,那时候气息强了就好找了。”
司尘“嗯”了声,没再多说,不过又是一年罢了。他将说书鬼送走,捡起地上的汤勺,回到工位。
他的工作异常简单——帮孟婆舀汤。
至于为什么孟婆虽眼盲,但好歹有手有脚,还让他来舀汤,那就不得不提说书鬼讲的那段千年前往事。
千年前,七月半,八方鬼门大开,无间地狱恶鬼尽出,鬼界大乱,人间灾祸。
而这些,司尘统统没印象。
司尘虽身处鬼界,却并非鬼,而是神兽。神兽为天地孕育,是神在凡间的化形,他便是天地间孕育的第一只神兽——望天狼。
神兽游荡天地,无所限制,自在随性,不拘泥于框架。其中也不乏力量强大者,时常在七月半帮忙镇鬼门。
上古时,长夜神开辟鬼界时出了差错,致使无间地狱留缝隙,鬼门每年某一日结界变薄弱——
这日后来被称为“七月半”。
第一代阎罗王苦思良久,索性变废为宝,将七月半设为鬼界节日,亡魂可在这日回人间探望亲人,没有亲人的,便留在鬼界与万鬼同欢。
可毕竟鬼门结界变薄弱,鬼差人手又不够,为了提防有鬼擅自出逃,第一代阎罗王便请神兽帮忙镇鬼门。
久而久之,这习惯就传了下来。
在司尘的记忆里,他每年七月半都会帮忙,可唯独千年前那场祸乱,他毫无记忆。
像是多了一处空白,待他再有记忆时,已经身处孟婆斋,精魂散碎,法力微弱。
那段空白,孟婆帮他补了一些。
孟婆第一次遇上他时还不是孟婆,只是一个刚死没多久的小鬼,她在鬼门旁发现受伤的司尘,于是将人带在身边。
上一代孟婆执念消散,入轮回,与她投缘,她便成了新一代孟婆,住在孟婆斋,送万鬼新生。
那时的司尘,一个地府黑户,几百年躺着一动不动,生死难辨,孟婆于是将他藏在孟婆斋后房。
司尘这一昏迷,便是五百年。
五百年后初醒,从后房走出来时,突然一个活生生的人将孟婆吓了一跳。
孟婆问他身世,他说不记得,孟婆又问他过去,他说没印象。不知过去,不晓身世,只侥幸记得名字。
孟婆这时候和他说,你是地府黑户。
司尘闻言沉默了许久,打算收拾行李离开鬼界,但是,他哪有行李……
他抱着空手来空手走的念头,打算硬闯鬼门,却被孟婆按下。
“鬼门易进不易出,擅自出逃会受到镇压,还可能会被送进无间地狱受尽折磨。”
司尘又沉默了许久,试了试自己微弱的法力,心死,放弃。
孟婆却笑笑同他说,她早就想好了办法——用劳动力换地府户口,幸运一点还能熬出个鬼界公务员。
司尘觉得有理,打算出去找工作,却又一次被孟婆按下。
“孟婆斋就有你能做的工作,跟在我身边还安全。”
“什么工作?”
“帮我舀汤。”
“……”
从此,司尘开始了兢兢业业帮孟婆舀汤的工作。
舀了五十年,舀出个地府户口,又舀了一百年,孟婆说熬得差不多了,我带你当公务员。
办理的鬼差看着司尘的工作满是无奈,对孟婆说:“他这工作就是闲差……”
孟婆举起司尘两条胳膊据理力争:“他胳膊都舀粗了,哪闲!”
“没他你也能舀汤。”
“不能!根本不能!我眼瞎!”
于是在醒来的第一百五十年,司尘一只神兽,靠帮孟婆舀汤成了鬼界公务员,还得了个正经名号——掌汤使。
他一度怀疑这名字是办理的鬼差暗戳戳的报复,太难听了。
如今醒来五百年,记忆也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恢复,唯独千年前那段记忆依然毫无起色。
他曾问过孟婆有没有看到是谁震碎了他的精魂,孟婆说不知道,她到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不醒,周围一片狼藉。
这个震碎他精魂的神秘人,只让他抓住了一点线索。
司尘有种法术为“域”,域内一切混沌,他为万物主宰。在里面,留下了神秘人些微的气息。
他靠着这点气息寻找神秘人的下落,也让其他人帮忙寻找,说书鬼便是其中之一。可惜多年以来,和他那段记忆一样,毫无起色。
一年又一年,沧海又桑田,丝毫没有的其他线索,让他忍不住怀疑,神秘人是不是早就不在了。
“下班下班,今天过节不加班,后面的鬼明天再来。”孟婆说着话将排队的鬼赶出孟婆斋,阖上门,转身后隐隐感觉到屋内有灵力波动。
“你在用法力?”孟婆问。
司尘“嗯”了声。孟婆了然,又问:“突然用法力干什么?有不长眼的来打?”
司尘摇了摇头,想起孟婆看不到,于是换作说话:“没有。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气息?”
“气息?”孟婆疑惑地嗅了嗅,“没。”
司尘指间雾气缭绕,他闭上眼,周遭刹那间被他拉入域内,一片混沌间,他看到几缕如烟般的气息飘在半空。
孟婆的,说书鬼的,各路无名小鬼的,还有,和神秘人一模一样的,越来越浓重。
他猛地睁开眼,孟婆斋的门也被倏地打开。
说书鬼站在门外,急切而来,喘息不稳:
“我感觉到神秘人的气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