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天幕盖在头顶,不一会儿便稀稀拉拉下起小雨来。行人脚步匆忙,唯恐淋成落汤鸡。
这个时节的雨总是下得突然,只消片刻,天就像破了个洞,瓢泼大雨扑面而来。沈予棠离开王府时,并没有带伞,此时只能站在街边屋檐下,看行人来来往往。
店铺掌柜看街上不剩几个人,招呼伙计把店门关上。她的视线沿着街道飘向远处一整条街,一盏茶的时间,就只剩一家还开着门。
沈予棠眯眼定睛,那是同德堂。
同德堂是药堂,不管什么天气,都一定会开到亥时末。用姜霖的话来讲,那便是治病救人,风雨无阻。
沈予棠抬手遮住头,迈入了黑暗夜色,纷扰的雨幕中。
堂内小厮来禀报时,姜霖正准备沐浴,鲜嫩娇艳的花辫刚放入水,她皱着眉穿上外衫,小厮只说来人是个女子,可她认识的女子不多,总不能是予棠吧。
可她现在应该在那日那个男子府里才对。
沈予棠站在墙边等她,手里捧着杯热茶,正小口嘬着。
姜霖有些讶异,“予棠?你身上怎么湿成这样了。”
她这才一愣,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物,的确湿了不少,发尾也缓缓滴着水,看来用手遮雨实在起不到什么作用。
看了眼外面仍倾盆的雨水,她无奈笑笑,“姜姐姐,看来今晚要求你收留我了。”
姜霖接过干帕子,给她擦水,“说什么呢,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扫了一眼沈予棠平静的神色,她还是没问什么,推着她去泡了个热水澡。
“客房还没收拾好,你先和我睡一个屋。”
沈予棠换上干爽的衣物,坐在桌前发呆,闻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点点头,眼睛不由自主看向烛台里飘摇的暖黄光亮。
“和我说说吧。”姜霖开口。
是在和她说话,沈予棠慢悠悠转向姜霖。
姜霖气笑了,她这样子一看就有问题。
好半天,沈予棠才道:“那日和我一起来的男子,姐姐还记得吗?”见姜霖点点头,她继续,“我和他之间,发生了点事,于是现在没地方可去了。”
少女声音轻轻的,像春天拂过面颊的微风。
姜霖一听不乐意了,撑着床坐起来,两步走到她面前,抓起沈予棠的手,“原来是个负心汉,走!姐姐去给你教训他。”
沈予棠想到了自己和姜霖的初见,年幼的她跟着母亲来同德堂,她无聊地在后院玩着纸鸢。那时正巧几个姜家的小男孩也在,许是看沈予棠年纪小,便想把纸鸢占为己有。
她那时候年纪太小,面对几个比自己高大的男孩子,纵使心里不愿,也难免露了怯意,鼻尖憋得通红。
忽然,高处砸下来一颗不大不小的鹅卵石,砸得其中一个最凶的男孩嗷嗷叫,沈予棠抬头往上看,看到一个眉目机敏的女孩。
“你们几个!敢在我姜霖面前欺负人!”
这么多年过去,姜霖还是会为她出头。
可她拉住了姜霖的手,语调轻柔安抚着,“姜姐姐,我没事,事情一时说不清楚,但他不是负心汉。”
楚景淮或许不是吧,本来他们的关系也从来没明确过。
如今要说负心,她都没有立场。
见她坚持,姜霖叹了口气,作罢。
*
姜姐姐的床很大,就算睡她们两个,也丝毫不成问题,已是深夜了,沈予棠却睁着眼睛没有睡意。
除了她重生回来的那几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疲惫不堪却又强打精神的时刻了。
她之后又该如何呢?天下之大的豪言壮语说来容易,但她现在实则寸步难行。同德堂再出名,也只是个药堂而已,她不能一直住在这里,届时如果给姜霖带来麻烦,她愧疚难当。
屋外雨声未绝,冷风呜呜拍打在窗柩上,带着点儿雨水的腥味。
沈予棠轻轻翻了个身,看着窗纸处透进来的暗光。
不能给姜姐姐带来麻烦,要给章太医道谢,虽然另外一位需要道谢的人来不了了,但她自己该做的还是要做。
……夜里,沈予棠梦见陆琪玥拿着她送人的香囊,耀武扬威地丢进火里,说她不自量力,不知廉耻。而楚景淮,则一脸冷淡的看着她,最后拉着陆琪玥转身离开,仿佛一个眼神都不想多给她。
沈予棠醒了,窗外天光大亮,雨水洗刷了万物的尘埃。瓦片屋顶潮湿透着黑,绿叶花瓣尾尖挂着晶莹水滴,仿佛一切都泛着新生。
姜霖陪着她去添置东西,眼中欣喜难掩,“今后有你陪着我,我的日子可算不孤单了。”
“姜姐姐,我瞧你每日都很充实啊,怎么会孤单?”沈予棠问。
姜霖每日起床后,便要巡查整个同德堂,保证经营不会出问题,之后还要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人多时还要帮着看诊。这些他以前便知道,只道姜姐姐厉害,却不料她也会觉得孤单。
姜霖可算找到人倒苦水,“你是不知道,我每日除了打理药堂的事,便是自己待着,我又没什么朋友,这下一定不能放过你,你得一直陪着我。”
沈予棠没想过一直住在同德堂,也不想骗姜霖,道:“姜姐姐,我之后准备好了便会离开的,我还有些事没处理好。”
李成连的事,如果不能解决,她重生就毫无意义了。
“自从你家……你就一直藏着事。”姜霖牵起她的手,“你如果真的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姐姐帮你。”
姜霖心疼她,一个好好的千金小姐,现在却居无定所,“你昨晚那样狼狈可不成,好好照顾自己啊。”
沈予棠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昨晚她淋着雨,样子着实不太好看。但她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有多狼狈,闻言笑笑,点点头应和着姜霖。
“今天淮安王府门口怎么那样热闹?”
沈予棠听见淮安王府,下意识去寻声音来源,只见一个小摊贩老板正和他的临摊交谈着。
“姐姐,先等等,我腿麻了。”她撒了个小谎。
姜霖扶着她站在一旁休息,那边的摊贩还在继续。
“据说是南巍使臣里的哪位大官,来接自己的女儿,那小姐在王府门口哭得梨花带雨嘞。”
沈予棠用脚想都知道那小姐是谁,当下也不想继续听下去,总归楚景淮的事都和她没关系了。
姜霖疑惑,“你腿不麻了?”
“嗯,不麻了,现在好得很。”
*
淮安王府大门外。
楚景淮淡淡看着眼前泪眼汪汪的陆琪玥,他昨日直接派人去告知了陆大人,让他一早便来接陆琪玥。
原本是早就能处理好的事,但陆琪玥得知后,便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她先是装病,卧床不起,直到楚景淮把太医请到了门口,她才灰溜溜穿戴好,打开门。而后又是说自己东西丢了,非要去沈予棠住过的院子里找,楚景淮忍无可忍,直接让人把她驾到了大门口。
陆大人看到女儿上赶着的模样,也是气不打一出来,压着声音说了她几句。谁料陆琪玥竟然当众哭了出来,嘴里还说着几句不上相的话。
“景淮哥哥,你别赶我走,你是不是还喜欢沈予棠,她都跑了,你还喜欢她。”
“我可以学着她的样子,只要你别赶我走。”
……
如此种种,陆大人哪里还听不出来,自己女儿从小就心悦淮安王,纵然人家到了北陵,她也不放弃。但人家心有所属,自家女儿还上赶着,陆大人霎时老脸都要丢没了。
已经有几个随行侍卫低下头在憋笑了。
楚景淮脸更黑,围观的人要是听得仔细,知道沈予棠还没死,不知又要传出什么话来。
他愣怔了半晌,意识到自己还在想她,不由得冰冷气场更甚,眸中墨色低沉。
陆大人以为是陆琪玥惹火了他,连忙用力拉着她,往轿子上走。这一下,陆琪玥直接哭号了起来,嘴里不住喊着“景淮哥哥”。
哪家小姐会这样啊,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楚景淮开口,“陆大人,看来令千金还需再请人教导。”
陆大人哪还敢留在这里,匆忙应了句,“是是是,王爷,臣先告辞了。”
马车里,陆大人按捺不住火气,直接一巴掌呼上了陆琪玥的脸。
“爹爹!你做什么?”陆琪玥有些懵。
“我今日打醒你!你是什么身份,就敢在王爷府里闹。王爷纵然不受重视,但背后也是皇家。”
陆琪玥彻底懵了,她从小就跟着楚景淮了,从来没人对她这样说过,一时间委屈涌上来,又哭起来。
然而陆大人还没说完,“既然王爷已经有心仪的人了,你又何必贴上去,你看看今日王爷对你可有一丝一毫的在意?”
陆琪玥泪涌得更甚,爹爹说的这些,她如何不知道。
楚景淮不喜欢她,一点也不喜欢。
她心悦了多年的男子,他俊朗,尊贵,但他不喜欢她,他喜欢的人是沈予棠。
即便沈予棠帮着别人来害他,即便她人都跑了,楚景淮还是喜欢她!
她今日都瞧见了,他藏在袖中的蓝色香囊,原本她注意不到,但那该死的沈予棠,不知道放的什么东西,香气馥郁,她一闻便知道是那香囊。
昨日说要扔掉的香囊今日还好好藏在袖中,陆琪玥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陆大人还在一旁喋喋不休,但她已经没听他说的是什么了,“爹爹你别说了!”
指甲死死扣进了手心,陆琪玥恨得要死,以前的楚景淮,还会看她两眼,可现在因为沈予棠,他竟然直接将她赶走,连她留在西院的小熏炉,都一起打包送回了驿站。
这是让她以后也别来的意思。
“爹爹,你放心吧,我以后也不会再缠着景淮哥哥了。”
不缠着楚景淮,但也不会放过沈予棠。
陆大人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