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雨 第3章 第 3 章

因为下雨，方新哲的朋友都将爱车停进了地下车库。此刻院中只有一辆加长版的宾利慕尚和一辆大众朗逸。

暗夜静谧沉寂，暖黄的灯光划破朦胧夜幕。自云端坠落的雨滴晶莹剔透，似一串串曼妙的音符，轻盈落在黑色宾利流畅优雅的车身，奏起悠扬绵长的华美乐章。

赵雪见此景，怀着一颗对比的心睨了眼自己的朗逸，惊叹贵果然有贵的道理，连淋雨都这么赏心悦目。

她听过不少林家的八卦，知道林忆寒因弟弟去世而饱受非议，处境艰难。她只觉得林忆寒会投胎，但命不好。

刚才看见沈喻白，赵雪改变了看法——林忆寒会投胎，命也不错。

富二代哪有命不好的。只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和难处罢了。

门口撑开晾着一把黑伞和一把蓝伞。黑伞是沈喻白的，蓝伞是赵雪的。

赵雪穿上鞋，弯腰拿起自己的伞，微笑着和林忆寒道别：“林总，那我就先回去了。”

林忆寒点了点头：“路上注意安全。”

她没动那把黑伞，也没去车上，就站在门口等沈喻白出来。

没过两分钟，从里面传出“砰！”的一声。因为入户门没关，这声音格外清晰，像是什么东西砸碎了。

——酒瓶。

客厅一片狼藉，玻璃碎了满地。碎片残渣飞溅散落各处，在水晶灯璀璨的灯光照耀下，像一颗颗斑斓的糖果，反射出炫目的光芒。

方新哲他们喝的酒种类繁多，威士忌、白兰地、伏特加、龙舌兰……谁都没想到，那些喝完的空酒瓶会在此时此刻成为被迫伤害自己的利器。

他们非常后悔，为什么要作茧自缚把林忆寒骗过来羞辱，为什么在林忆寒进来后，谁都忘了去关门，给了沈喻白顺利进来这里护妻的机会。

虽然，沈喻白并未动手。

他只说，客厅里的空酒瓶与其当垃圾丢了，不如废物利用，给方新哲他们提神醒脑助助兴，顺便帮他们长长记性。

今晚的事翻不翻篇，全看他们肯不肯照办。

若是对自己下不了手，也可以往别人的脑袋上敲。兄弟情深，礼尚往来，互相敲一敲，公平。

其实，真正见过沈喻白发火的人寥寥无几。

当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与自己没有交集时，他便单纯是个话题，道听途说一番，再添枝加叶地传出去。

至于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不重要。反正人人都说他不好，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便是理由。

方新哲现在终于明白，原来传言都是真的。原来真的有人在动怒时也能保持优雅，上嘴唇碰一碰下嘴唇，三言两语就出了心中的恶气。

沈喻白轻描淡写的态度，莫名给人一种可以讨价还价的错觉。

方新哲和他的朋友们却清楚得很，此事绝无转圜的余地。

豪门圈里的人，不说有头有脸、地位非常，至少家中的人脉关系也不是好惹的，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沈家尤为如此。

沈氏家族，自19世纪50年代起，便大兴实业累积家产，富埒陶白。本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心志，每逢特殊时期，沈家总是带头捐赠物资钱财，从未缺席。沈家先辈更是满门忠烈，12位烈士碧血丹心，永垂不朽，令人敬佩。

沈家的根基，是祖辈用血和汗换来的，其深其稳，无人可撼动分毫。

沈喻白的父亲沈勉堂继承家业后，一直秉承祖辈遗志，努力兴盛家族企业的同时，也致力于发展各项慈善事业，尽绵薄之力。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身份——上安市工商业联合会的会长。

莫说方新哲，就算今天是他的父亲站在这里，也得为了儿子的莽撞冒犯向沈喻白道歉。

细细想来，沈家这么多年，也就出了沈喻白这么一个“败类”。纵然他叛逆，和父母的关系不好，终归流着沈家血。何况，他父亲是真心实意拿他当继承人培养，一直在努力同他修复关系。

没办法，谁让他是沈家独子呢。这投胎确实是项技术活儿。

方才林忆寒在门外听到的那一声动静，是方新哲拿起茶几上的一只空酒瓶，瑟瑟发抖地对着自己的脑袋反复比划试探，最终在沈喻白一句“我没耐心”的催促下，一闭眼一咬牙，横下心来当头一击，透明的玻璃酒瓶便碎了。

剧烈的疼痛自头部炸裂开来，沿着神经膨胀蔓延，传进本就慌乱狂跳的心脏，骤然收缩后，又随着血液流淌至四肢百骸。

方新哲自幼养尊处优、娇生惯养，身体擦破皮的情况都很少出现，何况这种伤痛。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他却一声都不敢吭。

沙发上那几个吊儿郎当的，碍于沈喻白的地位和脾气，自他进来便恭顺自觉地站了起来。此刻更是身体僵直，酒醒了不说，魂儿更是吓飞了。

沈喻白瞧着方新哲狼狈的模样，倒佩服他有些骨气。他睨了眼旁边那几个缩头缩脑的，冷淡道：“我不喜欢勉强，舍不得下手就算了。”

说完，转身往外走。

没走两步，身后陆续响起酒瓶与脑袋撞击后破碎的声音，清脆尖锐。紧接着，有人忍不住痛，哀嚎出声。

沈喻白并未回头看，甚至不曾停下脚步。

走到门口，才看见林忆寒竟然站在那里等他。他蹙了下眉，又很快恢复神色如常：“不是让你去车上么？”

“我……”林忆寒想要解释，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伞只有一把，她刚才撑着伞去了车上，沈喻白就要淋雨。其实，如果她身上穿的不是沈喻白的衣服，也是可以冒雨快跑几步过去的。或者，在赵雪和她说再见时，蹭对方的伞过去。

她也不清楚自己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和心情，站在这里等他。

林忆寒把地上的伞拿起来，鬼使神差说了句：“等你一起。”

沈喻白轻叹一声，从她手中接过伞柄，抬起胳膊撑在两人上方，用一种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口吻说：“不用等，以后别这样了。”

“好。”林忆寒小心翼翼抬头看他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印象中，沈喻白一直都是这般严肃冷峻的。只是今晚的他，是不是生气了？

终究是不了解，连揣测都这么稀里糊涂，毫无依据。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落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林忆寒微低着头，并未注意到，那伞严重偏向她这边，替她遮雨遮得严严实实，倒是沈喻白半个肩膀都露在伞外，被雨水打湿了。

他送她去了后排右座的位置，待她坐进去系好安全带，才关了车门绕去左座。

“夫人好。”驾驶位的司机回过头来，笑着同林忆寒打招呼。

他叫魏东渝，四十来岁，身高170左右，身材偏胖但匀称，没有油腻的啤酒肚，头发也还很茂密。他脸圆圆肉肉的，眼睛不大，向下弯得像月牙，一副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的模样。

领证那天去民政局，是沈喻白接她送她，她自然也见过为他开车的司机。当时，沈喻白还介绍了彼此。

林忆寒不大习惯“夫人”这个称呼，但也没说什么，微微颔首回应：“魏叔叔好。”

车后排的阅读灯一直亮着，可以看见车内宽敞整洁，装潢精致，质感奢华，却丝毫没有繁琐赘余的陈设。黑白配色经典大气，清冷但不死板，一如沈喻白本人给人的感觉。

沈喻白的风衣上有股特别的香味，是澳洲檀木混着弗吉尼亚雪松的味道，森林气息沁溢弥漫，馥郁清冽，让人闻着很是舒爽安心。

车里的味道亦是如此，甚至更为浓烈一些。

林忆寒等了一会儿，才见沈喻白上车。原来，他是将伞收了放进后备箱，又取了些旁的东西。

“苏城的特产，尝尝。”他递给她一包蜜饯。

林忆寒看了眼包装上的字——甘草桃肉。她打开封口，拿出一颗咬了一小口，甘草的清香搭配厚实软糯的桃肉，酸甜可口，味道很是不错。

“好吃。”她扭头看他，竟然心猿意马，在想这是不是他特意买给她的。

“嗯。”沈喻白反应平淡，似是没注意到她的目光。

车子启动，不多时便驶离「盛天华府」别墅区，开往位于市中心的高档住宅区「云懿兰庭」。

座位中间的手枕上放着并未关机的笔记本电脑。沈喻白把电脑拿下来，掀开手枕，推开下面的实木隔板，露出里面放置着桌板的扶手箱。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下扶手箱里的镀铬按钮，桌板随之缓缓升起。

他将桌板转拉到自己面前展开，放下电脑，开始处理未完成的工作。

林忆寒见他如此忙，不再说话打扰他，乖乖吃蜜饯。她正好饿了，先吃点垫一垫。

渐渐的，车内只剩下沈喻白敲键盘的声音，沉闷平稳，倒听得人也沉心静气不少。

林忆寒忘了控制量，一颗接一颗的桃肉吃下去，果腹的目的是达到了，喉咙却倍感齁甜酸腻，不舒服得很。

她小声清了清嗓子，无济于事。瞧见扶手箱前面的储物格里放着一瓶矿泉水，犹豫几秒，伸手去拿，然而还没触碰到瓶身，那水被沈喻白先一步取走了。

林忆寒迅速收回手，有点尴尬。

她没想到的是，男人拧开瓶盖，将水递了回来。

“谢谢。”她接过瓶子，一口气喝了不少。吃了那么多蜜饯，也确实是渴了。

喝好后，因为瓶盖还在沈喻白手里捏着，林忆寒又将半瓶水还了回去。

她以为沈喻白会拧好瓶盖，把瓶子放回储物格，谁知他竟不假思索地将瓶口送到嘴边，微微仰头，张口喝了剩下的水。

林忆寒惊诧万分：“我喝过……！”了。

她看的真切，他的唇碰到了瓶口，与大家平常喝水的动作没什么两样。

刚才她没想那么多，也是嘴巴挨着瓶口喝的。

沈喻白喉结滚动，咽下一口甘甜的水，淡定道：“没关系。”他拧上瓶盖，将水放回储物格。

瓶子里还剩了不少，他没喝几口。

林忆寒后悔了——早知道他也渴，她就不喝了。

“沈总，”魏东渝透过车内后视镜暼了几眼后座的情形，好心开口提醒，“冰箱里还有几瓶水。”

“……”

“嗯。”沈喻白沉默须臾，又补了句：“这两天胃不舒服，不能喝凉的。”

“……”

林忆寒除了后悔，还生出几分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