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令。”
竹明听到大少爷的命令,毫不迟疑地点头。
“云白,你去支取银子。这位姑娘,随我回府吧。”
一个不认识的小厮翻身上马离开,想来应该是云白。
“婢子知晓。”
叶采苓微福一礼,亦是迈步上了那马车之后的随行车驾。
后知后觉地心跳加速起来。
她从未赌过,但她想,大抵此生最惊心动魄的赌局便停留在今日了。
她用尽了所有能忆起的信息。
个中惊险,旁人无从得知。
所幸她赌对了。
*
车轮压在地上,发出辘辘之声。
载着叶采苓的马车越过谢府正门,来到西南角的一处垂花小门。
叶采苓下车,意料之中地没有见到先前的那驾油青马车。
谢府规矩森严,主子们自然不会和下人同走一道门。
“叶姑娘是么?”
马蹄声传来,一个近侍模样的少年人翻身下马,头发有些不羁地支棱着。他一手掏出身契,对着叶采苓打量了一眼,单手拴好缰绳咧嘴一笑。
“走吧,我名石青,自幼跟着泓哥儿的。我们管事的叫我先带叶姑娘去府里。”
路上穿过几道院门,只见到几个丫头婆子,见到石青都垂手侍立在一旁。
走了许久,尚没有走到终点。
“石青……公子。”叶采苓有些犹豫,出于礼数还是加了公子二字:“敢问公子有没有见到民女家人?”
石青耸耸肩:“姑娘多礼,叫我石青便是了。旁的人没见过,只见了你那大哥,他道是刚从赌庄回来。”
叶采苓还欲再问,石青却停住脚步,指着面前一道雕花门道:“喏,这边便是谢府内院,男子不得入内的。”
“——许嬷嬷。”
内院门里站的婆子着一身褐衣,挽一个利落的低髻,手里还挎一只竹编小食盒。此刻她笑着递食盒给石青,言道这是内院自己蒸的糕点。
“左不过小丫头子自己蒸着玩的,你取些给你们院里的一分便是。”
石青笑嘻嘻地便接过,口中称谢,一边示意叶采苓跟着许嬷嬷进院。
叶采苓忙点头称是。
心下暗道这谢府果然规矩严明的紧,府内仿佛自成江湖,人情世故信手拈来。她若要在此立足,怕也是少不了做些许嬷嬷这种人情。
两人一前一后地前行。
“听闻你叫采苓?那我便唤你苓娘了。”
许嬷嬷语调不温不火,此刻引着叶采苓往内院继续走,心里却是一阵嘀咕着。
谢府买人一向要层层挑拣。
更别说泓哥儿眼前的位置,谢家一水儿的家生丫鬟都要想法子争抢。无他,谢家长房嫡子谢泓此番是为回乡省亲,但谁都知晓泓哥儿将来必是要回京城的。
大周十三年最年轻的探花,芝兰玉树一样的好容色,为人又清正端方。
前途必定无量。
谢府内多少双眼睛都盯着。都是为奴为婢,左右不过想跟着主子飞升,跟对主子,少走多少弯路。
此刻这苓娘名不见经传,也不是庄子上的家生子。她独个儿从府外来,一进来便被指了去泓哥儿院里。
许妈妈悄摸打量这姑娘的容貌。
真真是清丽。
色如海棠。
莫非——是泓哥儿给自己挑的通房?
想到此处,许嬷嬷对叶采苓的态度更是好了几分,引着她去了一处小院。
“这便是泓哥儿的丫鬟住的院落了。苓娘别嫌挤,四位掌事丫鬟的人选还未定,现下连你八个丫鬟都住在此院。等定下人选后便会分院了。”
“若真跟了泓哥儿,便是独享一处院落。苓娘先下先在此处落个脚便是。”
叶采苓福了一福,送走许嬷嬷,心里疑虑。
通房?怎么感觉许嬷嬷她语气里带着些羡慕。
但她此番前来,也并没有要当通房的意思。
走进院落。
几个丫鬟正在屋檐下闲聊着,见到叶采苓进来,不住地用眼上下打量。
几人对视了一眼,嬉笑着推了一个丫鬟出来。
叶采苓挽着包袱,笑容温和:“婢子名唤叶采苓,诸位姐妹唤一声苓娘便可。”
被推出来的丫鬟不住地看她的脸,晾了叶采苓片刻,有些古怪地笑道。
“敢问苓娘家里是那个庄子的,可有父母兄长在谢府做工?”
叶采苓摇摇头,心道这便是在盘道她的来路了。
据说高门望族各有家生子,虽然也是为奴为婢,但忠心耿耿,往往是各个主子们眼前的红人。
说不定这几个丫鬟便是家生子。
叶采苓道:“婢子家住下马陵,家里不曾有人在谢府做工。敢问姐姐芳名?”
那丫鬟冷笑:“苓娘你真会说笑。我们都是清清白白的丫头,哪里敢和你姐妹相称?”
“闻笛你别和她掰扯了,左不过偷偷搭上泓哥儿,此刻还敢在这里那我们姐妹当猴儿耍呢!”
另外的丫鬟笑嘻嘻道。
几个人不搭理叶采苓,转头便各自散开回房了。
留下她在院落中央呆站了片刻。
此刻谢府高墙之外。
一个形销骨立的男子已经在这里蹲了好几个时辰。此刻他向地上呸了一声,望见守门家仆好似要离开,立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往门里进。
守门家仆见惯了不怀好意要硬闯的人,此刻当即注意到对方的动作,一转身轻车熟路地往后拦了一把这男子。
叶青山哎呦一声假装跌倒在地,却硬换上一副笑脸,腆着脸道:“爷,小民妹子真在府里做工,还请爷行个方便,容我和家妹说片刻话。”
家仆已经推拒此人多次,此刻好耐性也被消磨殆尽,道:“谢府自有谢府的规矩,若你家妹真是谢府丫鬟,她自当告诉你每月出府归家的时日,何须你在此胡搅蛮缠?”
叶青山唯唯诺诺称是,还想问什么,家仆彻底没了耐心,转身便不理睬他了。
叶青山又向地上唾了一口唾沫,嘴里嘀咕着什么走了。
回去的路上他想起前日发生的事,不住冷笑起来。叶采苓还以为她是个什么货色,她不过是个捡来的野丫头罢了。
但此刻还不能告诉她,毕竟她攀上了谢府的高枝。
等她的出府日,这丫头还会回来的——
*
几天前,叶青山回家的那日,更深露重。
下马陵的街坊们已经陷入沉睡,叶采苓轻而快地在街道上走着,手里攥紧她的粗布包袱。
长兄说出去找事做,却好几日未归了,所幸她还在印坊帮忙制墨,靠月钱也能补贴家里。
木门吱呀一声,她推门而入,意料之中地看到一双乌溜溜的眼。
小妹蘋娘坐在桌前,此刻见到长姐一叠声地喊,站起来就向她身上扑,小手接过她抱着的包袱,熟门熟路地往里面寻。
“长姐,今日有没有吃食?蘋儿饿了。”
叶采苓无奈地看着她,摇摇头。
“家里约莫还有些糯米粉,长姐舀些给你做团子吃,好不好?”
蘋娘嘟着小嘴,显然是失望的模样。
“之前说好给蘋儿带桂花糕的……”
小丫头话虽这么说,但却已经懂事地去院里替叶采苓搬煮团子的柴火了。
叶采苓无奈地笑笑。
从前家里也算是有些积蓄,父母在云州贩卖蔬果,她在家中行二,长兄叶青山读书虽不成,但从商随了父母,颇有些生意头脑。
自云州附近战乱起始后,生意便难做起来。父亲出去贩果子时死于时疫,母亲因此一病不起。
长兄为了筹钱远走,至今三月无音讯。
只剩下她和小妹守家。
当初长兄留下的银钱不多,她们纵使再节俭也已经花尽。况且还有母亲定期的药是无底洞。
她现在在印坊替掌柜做些零工,眼明手快很得印坊众人喜爱,只是月钱一月一支,近日手头确实紧。
她叹气,默默盘算起明天还能去何处找些零工做做。
“呀——”
忽的听到小妹一声尖叫。她心下一慌,三步并作两步奔出院门。
来人风尘仆仆,一身粗布衣裳布满烟熏的痕迹,衣领袖口甚至有黑泥。
对方抬头,可见额角有一道蜿蜒的新疤,暗红的颜色能看出来是新受的伤。
正是长兄叶青山。
她松一口气,原来刚刚是叶采蘋惊喜的叫声。小妹她不管这许多,依旧是老一套,见了家人便要吃食。
叶青山呵呵一笑,从怀中掏出糕点给她。
“快进来。”
叶采苓立即招呼。
几人在灯火下坐定。母亲杜氏在病榻上昏睡,此刻见了叶青山也来了些精神,勉力撑着身子坐起。
叶采苓望着采蘋手里的糕点,微微皱起眉头。
那糕点外表有些粗劣,斜斜地切成大块,上面嵌着红绿果丝,倒不像寻常巷口买的。
小妹管不得许多,吃得高兴。
“兄长此番回来,可还要远行?”
叶青山摇头。
“我回来是为筹钱。”
*
叶采苓和杜氏相视一眼,叶采苓微微叹一口气,转去灶台。眼见汤团已经在锅中翻滚,她犹豫了片刻又向里加了些清水。
无他,本就只做了刚够吃的份。先下只能加水来再凑出一碗。
看着那一碗几乎光可照人的团子汤,叶青山筹钱的话也哽在喉咙里了。
他没碰那碗汤,困兽一样地在狭小的堂屋里转来转去。
“这下没法子了,没法子了。那些人是不会心慈手软的。”
声音渐低下去。
“卖人,卖地,都是他们干得出来的事啊。”
叶采苓心生疑虑,又见叶青山一副颓靡的样子,忽的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