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二十年。初冬。
谢泓着绯色官袍,行在宫墙一侧,偏头与同僚讲话。
“哎,宣岑兄。”同僚道:“须得回避。”
朝臣面前行来一乘凤辇。
茜红色梁脊,四面垂挂着绣工繁丽的珠帘。那珠帘上绣着兰竹,每一片竹叶尖儿上皆坠着细细的碎玉珠。
谢泓略一望,心道大抵是哪位皇家贵戚。已是微微侧身,负手将牙笏放至身后。
此刻寒风却不凑巧。
轿帘被风掀动,他与轿内贵女猝不及防对上眼神。
谢泓心下巨震。
她嫣红唇角微扬。
眸光流转间,却是再不看他,只看向怀中拢着的白鸟。
那白鸟小巧地偎在她胸前,几乎要被领口缀着的一色雪貂绒没了去,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她鬓边的鎏金九蝠嵌红珊瑚步摇,鸟喙带着点嫩黄,亲昵地在她袖口蹭了蹭。
明明是记忆里静婉清丽的一张脸,配上怀里的活物,这幅场景竟有几分奇异的殊艳。
谢泓失声:“你——”
一瞬间他想到很多名字,却找不到最合适的来回应。
同僚已经张惶扯他袍袖。
看面前贵女的服制,有些消息灵通的人已经了然。
这白鸟是岭南进贡的,太后那里独一只。宫中传闻,最后赏给的便是那位太后最疼的容筠公主。
谁能想到一向清正端方的谢首辅,此时却愣在此处,成为最失态的一个?
叶容筠低眸,却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
“雪衣,我们走罢。”
她温声道,纤指轻抚过手里的白鸟,没有再回眸。
*
大周十三年。暮春。
五月云州,积雨新霁,水色溶溶。
云州的印坊因为取水量大的缘由,惯是临溪修建。此刻雨后的风带着凉意,吹得南墙悬挂的印纸哗哗作响。有风卷起纸片,眼见着那一摞油墨未干的印纸即将被卷入溪水中,少女眼明手快抄起一块薄石板,当做镇纸压在上面。
“叶姑娘真是麻利。”
印坊掌柜掀帘进后院,刚好看到这一幕,笑道。
灶底墨材燃烧的味道逐渐转为熟悉的微焦油脂气息,叶采苓心知这批制墨的油烟火候已到,转身熄灭灶火。
等待收烟的档口,她把袖子挽得高了些,转身向掌柜的福了一福。
“不敢当。”
她犹豫了一晌,启唇道:“掌柜的,我知不妥,只是家母还等着药,敢问今日可否为我先结了这月的月钱?”
掌柜的表情惊讶:“叶大竟没和你说?”
见叶采苓不解,他道:“你哥已经把钱支走了。”
“他前日便来过,言道已经和你说好,说你娘急着抓药,我便支了月钱给他。”
叶采苓咬咬牙。
便知道长兄又出去赌。
她道:“无妨,我今日便找他要去。娘急着用钱抓药,想必他不敢乱花。”
便是乱花,也要教他吐出来。
掌柜的便点头,心道叶姑娘看着柔柔弱弱的,做起事来却是个绝不含糊的,和她那长兄看着真真云泥之别。
印坊的竹帘掀动时有碰撞声。
叶采苓循声看去便是一愣:“哥?”
正要去寻他,怎么自己便来了。
她长兄叶大缀在一群人后头,一副鹌鹑样子,拖着脚走进印坊。
叶大跟着的那群人则都是凶煞模样。
“叶大这窝囊的,倒是真说了句实话。他这妹子确实望着伶俐。”为首的精瘦男子目光对着她上下逡巡了一番,轻哼了一声:
“喏,咱们赌庄新买的庄荷丫头,带人吧。”
叶采苓腕骨传来剧痛,有打手二话不说,上来扣住她手腕开始扯她。而长兄叶青山竟就在那里抱臂看着,露出讪笑。
“诸位爷,诸位爷——”印坊掌柜的和气生财惯了,此刻极慌。
挺着胖乎乎的身子试图走到中间说和。
掌柜的赔着笑望一眼那些人,道:“这丫头一贯是机灵的,要是哪里不慎惹着诸位爷了,小的先替她赔个不是。”
“苓姑娘,你要么也说说,看可否有误会?”
“咳咳……咳。”她感觉到钳制她的手有些许放松。
新鲜空气涌入口鼻,叶采苓先是呛咳了几声,又知道时间紧迫,忙道:“几位爷,无意冒犯,但民女家住下马陵,家里都是清白良籍——敢问几位爷是否识错人了?”
人在屋檐下,她不得不做出一副温和小意的模样。
精瘦男人嗤笑一声,瞅了一眼叶青山。叶青山会意,忙掏出一张文书递到她眼前。
凝神细看,长兄歪七扭八的字体,已出现在那卖身抵赌债的文书上。
父亲离世,依《大周律》家里的确是长兄当家。
“苓娘,你就安心随他们去吧。其实那赌庄也并不差的。”叶青山嗫嚅着。
一瞬间眼前天旋地转,她咬紧牙关。
焦灼场面忽地被一道清亮的声音打破。
一个伶俐小厮进门,身量尚小,着一身利落短衫,只脆生生道:“敢问掌柜的在何处?”
印坊掌柜此刻正为眼前事焦头烂额,无暇再管顾生意。此刻苦着脸道:“我便是,只是——”
“我们府里定了些墨锭,今日便约好了要来取。”
小厮笑道:“敢问掌柜可否行个方便,主子尚在外面等着。”
掌柜认出了此人,心知是贵客,但苦于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得忙不迭道:“是竹明小哥啊,您先稍等,稍等片刻。”
“那我便先去和主子报一声。”
竹明也不恼,转身道。
叶采苓此刻被扯住头发,耳朵里只听到这对话,忽然灵光一闪。
他们正在谈印坊的墨锭?若是将自己的利益与印坊绑定,或否有一线生机。
“爷,民女知道了。是长兄发卖的民女。”
突然,叶采苓望着那精瘦男人,语气坦然地道。
精瘦男人挑挑眉:“那便随我回……”
叶采苓点点头,却是对着叶青山发问:“长兄,但你却没和这位爷说过么——我那日已和印坊定好契约,须得把,把十两精工墨制出来送到谢府。”
“此墨只有我会制,若是误了制墨工期,府内怪罪下来怕是不妙。”
先以制墨为名,周旋几日。
“哦?真有此事?”叶青山并不知悉,此时却是慌了起来。
精瘦男人脸色沉下去。
他瞅着面前这丫头容色确实不错,看着也是伶俐的。叶大昨日赌红了眼,把这丫头抵了债,他们金宝坊自然笑纳。但要是此人真为谢府制墨,他便也有几分忐忑。
谢府在云州根基深厚,家族从政从商者皆有。还出了个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传闻近日刚从京城回到云州。
正是鲜花着锦的时候,这时候谁也不想触了谢府的霉头,哪怕是个制墨的小事。
但眼前的丫头真能一力承办了这谢府制墨么,男人沉思。
迎着对面男人打量的眼神,叶采苓硬咬住牙关,让自己看起来从容自若。
“的确是谢府。”
她道。
天知道她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能了解到多少高门望族,此刻硬扯出来一个谢府,还是因为之前印坊承办过谢府的典籍印制。
当时谢府给印坊的报酬极大方,但对应的要求也严苛的紧。连印刷的墨锭都是专门给印坊送去的。
整齐的墨锭码在印坊门口。
“地道的徽州墨啊。”她当时在印坊的师傅望着那些墨赞叹道:“真真是上好的松烟入墨,落纸如漆,字字隽秀分明。”
送墨的谢家家仆笑说:“师傅真是内行人。我们家大公子殿试结束下月要回来,公子用惯了此墨,故我们也提前备上。”
大周的墨锭分两种,普通民众使的是油烟墨,墨迹浓黑清晰,日常使用足矣。而松烟墨工艺繁琐,且对松木品质要求颇多,故有一两松墨一两银的传闻。谢府大少爷用松烟墨印书,足见其家族地位。
她当时在旁边听,便对这谢府的松烟墨有了些印象。
精瘦男人仍不愿即将到手的肥肉脱手,眼睛一转,却道:“那你跟我们先走。若你真要制墨,到赌坊里给你个空地去制便是。”
完了——叶采苓心头一坠。
*
此刻院外,刚刚的小厮竹明走去一驾考究的马车旁,低声向内禀报。
“大公子,院内似有嘈杂,怕是有事发生。”
“您看看是否先回府,还是再等些工夫?”
车内静了片刻。
“书阁整修须得用墨锭,你且回去等。”
车内青年人闲闲地翻过一页书,从容道。
竹明领命而去。
正欲走进院子,却和院内那些人打了个照面。
精瘦男人毫不留情地硬扯着手里的少女,正对着她皮笑肉不笑道:“你还躲?说了先随我们回去——你回去不能制墨么?之后我们自去谢府打问!”
谢府?竹明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心道主子性子疏冷,怎会见得面前这些不三不四之人来府。
“在下竹明,即在谢府做工。你们莫要去谢府,有何事在此处直言便可。”
他这爽利地一拱手,却是不动声色地拦住了这些赌庄打手的路。
“呦,真是巧了。”
精瘦男人下巴一点叶采苓方向,道:“这丫头,五两银子抵债的。结果她说已经承办了你们府里的制墨,那劳什子墨只有她会制。”
叶青山刚刚张口结舌了一会子,就怕此番抵不上赌债。此刻忙腆着脸追问:“是了,这丫头惯会扯谎的。敢问府内是否寻过她制墨?”
竹明却一怔:“此事我并不知晓,须得问过主子。”
精瘦男人道:“你且去问。”
未过多久。
竹明低声问过,此刻转过身,表情却似是有几分不忍。
他道:“并无……”
叶采苓深呼吸,心里却是直往下坠。
自然并无此事。但她心里知晓事情发展到这里,眼前的谢府,却是她脱身唯一的机会了。
事态愈急迫,便愈要清醒。
她当年在印坊的记忆突然浮现的格外清晰。
那时,师傅还说了什么来着?
一道温温婉婉的声音忽地在众人耳边响起。
少女打断竹明,明净小脸上一双眼睛甜润如荔,神色从容。
好像面前确实是她的老熟人似的。
“竹明小哥,那日府里来人寻制墨师傅。谢府近日用墨量极大,须得寻些新人。”
“婢子被选中是因为祖籍徽州歙县,自幼便耳濡目染,知晓松烟入墨之法。”
竹明心道她这分明是信口开河,但望着面前唇色些微有些苍白的少女,拒绝之言却未曾说出口。
他只是下意识地重复了她的话:“——松烟入墨之法?”
叶采苓目光清亮,微笑着点头。
“松烟入墨……落纸如漆,字字分明。”
*
油青篷布里传来窸窣的衣料声,有玉佩碰撞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
君子佩玉,温雅风流。
车内年轻男子此刻微微垂着眼,却是散漫地开口道,声音轻而笃定。
“——确是我选的制墨之人。”
他眸光深澈,竟是一副清冷端方的好容色。
明明听着是一把年青人的嗓子,却透出一股上位者的从容与沉稳。
“竹明,既然在此遇到她了,便直接携她一并回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