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的日子里还是得上早朝,这是这期间唯一能出入元宁阁的理由,不至于让他闷得太难受。因为上早朝可比禁足痛苦多了。
先把问题铺展开来,然后一群大臣在那里展开拉锯战,一个简单的问题聊得如火如荼,激烈万分。
就拿“民间有行妖道之人,擅长岐黄之术,算命看相打卦占卜……借此骗取百姓财产”这个议题来说,整整争执了两天。
从事这个职业的并非都是骗子,也有真才实学的奇人,只是鱼龙混杂。而对于法术的依赖是民众对自我命运的一种管理,使自己能免遭超自然力量的伤害。阴阳法既然作为主导地位,没理由他们不相信身边出现的这些奇能异士。
但如果一网打尽,全部消除,非但会引起民众的强烈反感和恐慌,反而会降低阴阳法在民众心中的他信力,也会影响宫廷在百姓心中的高大形象。
就这件事,他们争论了整整两个时辰。分为三方阵营:一方认为应该以绝后患,解救无知民众于水深火热之中;一方认为应该考虑到民意,对这些人采取温和劝降的态度;另有一方就是和稀泥的,感觉哪边有理站哪边。
别说习香宗了,就是修华也觉得一阵头昏脑涨。
其实这件事并不复杂,只需要将其正规化即可。但就这些长辈们的争执场面,修华一时间实在插不进去话。
后来还是单然君师站出来调停,并提出自己的想法和方案。
“既然民间又有奇能异士,而近天都和阴阳司的人员不足以满足民众需求。不如就在近天都建立一个独立机构,由一名阴阳法师和五名着五色异槿花的近天都弟子组成。主要负责考核这些人的能力,如果有真才实学且品行无问题,便颁发合格的证件,让其为百姓合理化服务营业。如果不合格者,却私自行业,一经发现并抓获,便给予严厉的处罚。此外,命令所有的百姓必须凭证件,确定人、证合一,方才能进行雇佣交易,否则一律严惩。”
这个方案听来可行。
最后习香宗下令在十五日内让京中和京畿地区从事此等生意勾当的人全部到京中的近天都进行考试审核,并详细列举出参与考核的人的特征和职业描述。十五日之内,不允许展开此类活动;十五日之后,必须凭证交易。
每次上朝都得经受“讨论小组”激烈而奋进的战斗,忍受一波一波的语言袭击……尤其是在“充足的课前准备”的情况下,简直如万马奔腾、激流勇进,各说各话,坚持己见,势要说服对方为止。
就这件事而言,感谢先祖们将早朝的时间控制在一个时辰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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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日,习香宗在书房召见修华,房中并无他人,连侍者也没有。一开口便问他:“这几天都思考什么了?”
修华站在房中,面向正坐在一张长体桌案前的习香宗,不假思索地回答:“思考该思考的事。”
“那你说说什么是该思考的事?”习香宗拿着一本奏折在批阅,听修华回答后,又继续问,依然没有抬头。
“父宗所问的是您觉得儿臣该思考的事,还是儿臣自己该思考的事?”
修华的回答很快引起习香宗的注意,他抬起头,那张被岁月忽略了的脸上流露出带着沉静的兴趣,“说说本宗觉得你该思考什么事?”
“如何成为您心中满意的继承者。”
“你觉得自己该思考的是什么?”
“如何成为这个平京满意的继承者。”
习香宗面不改色地继续问:“思考出结果了?”
“没有,因为在思考这两件事的时候,出现了另一个更为迫在眉睫的问题,儿臣一直在思考它。”
“什么问题?”习香宗带着冷淡的口吻,问。此前略带着些许兴趣的神色已然收敛了起来。
大概他也是很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下一秒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
“为何不能做我自己。”
果然,修华平静地说完此话后,习香宗面色更是冷了几分,看着修华,道:“就是因为整天想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才让你现在只能止步不前。”
习香宗性格上与常人不同的一点在于,再怎么发怒,也只会用越来越冷漠的口吻说话,而不会咆哮或者凭借摔东西而展示自己的威严和至高无上的权力。
“现在本宗告诉你答案,那就是——你从一生下来就没有自我。有多大权力就要背负多大使命,但是你现在连什么是‘责任感’都理解不了。”
修华站得挺直,目光坚定,毫不畏惧地迎上习香宗,问:“请问儿臣有何权力?”
习香宗往后靠了靠,右手搭在椅把上,不无嘲讽地问:“怎么,现在就觉得自己权力不够了?”
“并非不够,只是觉得从未有过。”修华顿了顿,在习香宗的注视下继续道:“从小离开宫廷是因为您觉得我该学习阴阳法,十年的磨练得以有所成就,却原来只为的一句‘少殿在阴阳法上极有造诣’这一句赞誉,因为并不需要我做什么,反而做了才都是错。永远在被告诉错了,却从不说何为对。看似永远让我自主选择的父宗,您,却总在操控我的人生。”
这一番话说完,习香宗的面色却稍稍缓和了些许,口吻还是那么冷淡,却少了几分高高在上的语调,反问:“知道为什么会有你吗?”不等修华回答,习香宗便接着说:“因为有人需要你。可能是我,可能是这个平京,我们需要一个少殿,所以即便不是你,是别的谁降生在宗室里,于我们而言无多大差别。因为他需要做的只有两件事,继承我的宗位,护佑整个平京,现在这就是你的价值。”
修华沉默片刻,问:“所以母宗呢?”
“你母宗怎么?”
“只是因为你需要一个内贤,平京需要一位宗妃,所以无论是谁,只要满足条件和机遇你都会娶?”
大概是没想等到修华会问这般的问题,习香宗顿了顿,冷言回:“她比你明白多了。”
修华抿抿唇,继而道:“要做到这两件事并非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做,只顾保全自己吧?”
“怎么?”
“若有人问我凭什么继承宗位,我可以说——凭我生于宗室。但若问我凭何护佑平京,大概没什么好的答案,就目前而言是如此。”
习香宗坐直身子,一边将面前的文策整理到一边,一边问:“如今无人与你相争,却反倒让你手足无措了?”
习香宗所指的,修华大概知道。
当初习香宗身为大殿,还有一位兄弟为二殿,这称呼的悬殊在于他们虽然是双生子,但习香宗先于出生十几秒。他们未来能成为少殿的机会是一样的,最后的结果是大殿登位,二殿离世。这其中的明争暗夺不知是多残酷无情,但史册上却只会寥寥几笔记载此事,结果令人满意就好。即便不是所有人都满意,至少现在听不到反对之声,因为只有活下来,才有机会发声。
“大抵如此。”修华如此回答得坦率。便有种“请指教”的意味在里面。
“凭空臆想的确不能得到多少有用的东西。”习香宗缓缓站起身,他身形挺拔瘦长,这一点上与修华如出一辙。“你先回去,今日就到这里。”
就在修华行礼准备离开时,习香宗又道:“你我相称之事也到此为止。”
……
修华从清华殿走出来,脚步越发地轻盈,时而又变得沉重,轻盈是因为禁令解除,沉重是因为习香宗说的那些话,还有埋在心里的一些事。
此时尚早,习香宗召见修华时刚过卯时,现在还是辰时,没有用早膳,那么去宫门外喝一碗热乎乎的混沌汤面?
想法一出来,就再也收不回来。
说走就走。
南宫门外的那家做混沌汤面的,只在早上摆摊,因为味道好,宫门的守卫、宫里的侍卫或是清晨出去采购的宫人也都会去吃上一碗。
修华起初去的时候,同在哪儿吃食的宫里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而且不太敢上前搭话,只远远行个礼。这事传到了习香宗和馨德宗妃耳中,自然免不了受训。
于是修华拜托了几名近天都弟子前去小摊询问每一位吃客,并写下自己的答案。此事持续三天,人数达百余人,问的很简单:就少殿喜爱吃这里的混沌汤面一事有何看法。
然后将调查结果整理递给习香宗看。也不知习香宗看没有,反正是不管这事儿了。
对于馨德宗妃,修华只乖巧且真诚地说:“母宗,那里的混沌汤面真的很好吃,改明儿给您送一碗过来。”
……
但是近几年修华去得并不频繁了,原因有很多,少不了的原因之一是被禁足。所以一旦他隔的时间比较长没去,遇到那边的老常客,还会适时被调侃。
“少殿解禁了呀。”
是的,就在修华刚到哪儿时,有两个坐着等混沌汤面的侍卫装扮的人一眼看到了他,其中一个反射性地说出这句话。
他们两人是看守南宫门的带刀侍卫的领头人,年龄已是四十多,却精神抖擞,精力充沛得有时叫修华都觉得自己才是老的那一方。
修华刚从近天都回到宫里就见过他们一面,那时他们还是小小的夜巡侍卫,真正开始交谈熟悉也是从吃混沌汤面开始,他们两人每天都会来这儿吃,除非有特殊任务。
一个叫沅顷,一个叫名樊。两个年纪相差无几,但是沅顷属于瘦高瘦高的体型,名樊者是更加壮实健硕。
修华一路上各种招呼,回应,最后来到他们桌儿。
“老芋头,再来碗混沌汤面,多加辣椒油。”沅顷冲着在忙碌的摊主扬声道。
“好嘞。”摊主回应。
“我再怎么禁足也不影响你们来这儿吃混沌汤面啊。”修华坐下后,便如此回应他们最先调侃自己的话。
“对,主要还是影响少殿。”名樊笑呵呵地说着。
修华见他们两人略有疲态,随口便问:“你们这是值夜班还是接早班?”
“刚值完夜班,准备接早班。”沅顷如是道。
“怎么?”修华奇怪地问。
此时摊主上了三碗热气腾腾的混沌汤面,修华接过红油满面的那碗,三人就一边吃一边说着。
“伊贾村那边不是闹疫鬼嘛,咱这个城门有好几个伊贾村出来的小伙,不顾一切要回去支援。都是兄弟伙儿,不容易,所以替他们做过这一段时间,看看能不能回来。”
“回不来就上报加派人手了。”名樊补充说。
修华最后喝了口汤,放下碗筷,问:“伊贾村的疫鬼事件更严重了?”
“据说是这样,当时单然君师去,施法除掉较为强大的疫鬼,剩下的本由阴阳司派出的法师处理。单然君师走后第四日,疫情忽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整个伊贾村接近半数的人全部患上疫病。隔离,救治,消灭……就从单然君师走后,伊贾村开始频繁死人,前天听说死亡人数达百人,还有数百人徘徊在死亡的边缘。”
伊贾村是平京京畿村落中人数较多的,达八千余人。在以往的疫鬼横行中,只有四次会在短期而快速致死,大多数情况并不致死,可能是因为消灭及时,救治得当,或是该疫病本就不会要人命。并且有时候疫鬼攻击的对象并非人,比较典型的事件是“牛斑白”,“猪疫热”和“猴脑液”,在这之中致死率相当高。
对平京来说,连续高达百余人的死亡,尤其是非自然死亡,是一件危险的事,不小心处理若是遇上阴魂不散,怨灵不断,破坏了阴阳平衡,便会有更大的灾难袭来。
“好像单然君师已经赶去,不知后面会如何。”
他们皆是忧愁的模样,修华正抿唇思量,名樊接着说:“这样的事发生谁都不希望,不过大家都为此努力着。少殿,您看看。”名樊从怀里掏出一个三角形,白底红文的东西。
修华拿过来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白色并非纯白,泛着黄,光泽鲜艳的红文似乎是某种文字,应当是在白纸上用红墨抄写了什么,然后折叠成现在这样。且还散发出一种令人心神安宁的香气,从未闻过,只能推测是树木天然具有的一种气味。有的寺庙上香会用到类似的,却达不到如此安心宁神的程度。
“这是何物?”修华问。
“是一个小和尚送来的,拜托给我们,说只要是去往伊贾村疫难发生之地者,便给一个,随身佩戴于身,可有一定程度的庇护作用。”
“当时我们还觉得是寺庙里给的那种普通的护身符,这种玩意儿好像没啥用,虽说感激,但并不愿当回事儿。不过……那个小和尚好像知道得很多。”
“知道得很多?”修华捏着符,随口便问。毕竟他以前没怎么接触到佛法,所以对此的兴趣不大,但却觉得这符却挺有意思的,能感觉到是很用心之作。
沅顷点点头,便将那天他们和小和尚的对话讲述了一遍。
——
“这个符,不信的话则是没有力量的,而你给出这道符,应该大多数人都如你们一般并不当真。”
当沅顷和名樊接了数十道符,道完谢后,小和尚就如此说。
听他这样说,两个人都觉得这小和尚看上去不过七八岁,认真的模样竟然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似的,于是来了兴致,沅顷道:“你这小和尚挺有自知自明的呀。”
小和尚忽视掉这个调侃,继续说:“人不信,无非因为两点,一是凭空而来的东西,没有自信力,二是随意赠予,没有他信力。所以接下来,拜托二位在给出这道符的时候,说明:这是修华少殿所求,愿护平京人平安。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如此,问题都解决了。”
名樊不由得为小和尚的天真感到好笑:“你可知这是说谎,现在佛门中人都如此无所顾忌了吗?”
小和尚摇摇头,坚定道:“身为佛家弟子,从不乱打诳语。”
“我们少殿何时去庙里求过符?你怕不是不知道我们少殿从小学习阴阳术,与佛法向来没什么接触,估计都没去过寺庙。”沅顷更为坚定地说。
小和尚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说:“你们觉得拜托二位说明的那句话是撒谎?”小和尚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这是修华少殿所求,愿护平京人平安。”
“当然。”
“请问修华少殿不愿护平京人平安吗?”
“胡说,我们少殿向来心系于整个平京,怎么可能不希望大家平安。”
“那么,这句话何错之有?”小和尚反问,接着说:“愿护平京人平安,这是修华少殿所求。”
“没错。”
“那么现在不过是拜托两句话调换一下位置。”
名樊愣了愣,说:“是误会……”
小和尚此时笑了笑,说:“只要二位不多不少地传达,并不解释一句,这是一场美丽的误会。”
“话是这么说,但是以少殿的名义……”沅顷有些犹豫。
“少殿那边由我们大师兄去解释。”小和尚如是说,最后道:“疫鬼横行,此事无关你我,而关生死。如何选择,就交由二位决定。”说完,略一施礼便离开了……
“那么小的孩子,从头到尾冷静又巧妙,真的令人叹服。”沅顷不由得称赞道,“所以,少殿,若要责罚属下,属下也绝无二话。”
修华面色沉静,问:“只有南门有发这道符?”
名樊回答得很直接:“东门北门和西门都发了,也都这样做了。”
修华点点头,道:“很好。”他手握着符,站起身整理衣容,嘴角含笑喃喃道:“大师兄呐……”
很快会见面了吗?或者……再见面?
明天清……出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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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事情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