孜婴下溟川已有两天两夜了,溟川何其大,且要下到深处,若没有那蓝珠子的指引,想找寻引厉的神识,几乎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蔓华一直在溟川边上,坐在名为“细月亭”的亭子中,遥丹也坐在一边,不过总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
才来亭子的第一天,遥丹便给蔓华讲了个故事,说是庭冶君给他说的,非要蔓华听不可。
在溟川西北边上有一片隔离区域,周围玄石环绕,只有一进一出两个口,里面遍布冥火和雷火,叫做“鸣火洞”。自鬼城建立以来,唯有成神了的衍宁上君活着从里面走出来过。
大家都知前鬼王引厉行事极端,气恼于衍宁君私下修炼飞升成上神一事,扬言说只要衍宁君活着走出鸣火洞,他跳入溟川深渊直到形神俱灭,而衍宁君便可上天宫做他的神官。结果衍宁君真的做到了,而引厉也一点不回头。
其实对鬼来说最可怕的不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是十八层炼狱,而是下溟川深渊和走鸣火洞。
溟川深渊甭说是鬼,就连神仙下去也留不得全尸,妖魔自不例外。
鸣火洞的恐怖之处在于折磨。
蔓华等着遥丹接着讲下去,却见他却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了字迹的纸,开始读了起来——
进去里面,仿佛变成了凡人,感官清晰无比,血液缓慢流淌,所有的疼痛都真实且不因自身的修为而有丝毫缓解。冥火灼烧着皮肤,渗透进体内,蔓延至意识;雷火不断击来,鞭打着躯体。皮肤灼烧溃烂,骨头刺痛渐裂。当最外的一层皮肤燃烧殆尽时,接着血肉也在滋滋作响,伴随着炸裂之声,每一根神经都在挣脱这个躯体喧嚣着痛不欲生。一直到血肉也烧尽,原以为只剩骨架是最好过的,因为疼痛不那么明显了,但从头颅开始炭化成灰时,骤然产生一种身体每一寸都在抗拒害怕的情绪,这或许是知晓死亡逼近时才醒悟过来进行最后的挣扎?一直烧至那双无法停驻下来的腿,脚踝……最后,化成一阵灰,在里面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个过程太漫长了,从来没有哪一种死能像这样让你从有到无,像是故意放慢了整个步伐,拉长了整个死亡线。在里面感到过了好久好久,以为只不过是煎熬的错觉,结果才知道在里面待了七天七夜。的确很久,久到活了几百年的回忆走马观花似的从自己眼前一一闪过。那时候觉得这是最后紧握在手中能让自己坚持走出来的一个支撑。身体和意识都在一一消磨殆尽,越是痛苦,昔日的那些甜蜜越是清晰美好。错觉也罢,真情也好,总算最后都消散了,如果有机会,从此该无所畏惧,是该重新活一次了。
遥丹讲完,眼泪已经滴在纸上有些情难自己。他听说走出来时,衍宁上君只剩下一双赤红滚烫的脚,若是再晚些时候,也就出不来了。
衍宁上君位列神班后将自己走鸣火洞的全程写了下来,留给了引厉作为后世的参考,毕竟在他之前从未有谁活着走出来过。一直活在传说中的神秘鸣火洞,也终于揭开面目展现在大家面前。
遥丹记不住这么多,也觉得衍宁上君写得真好,才把大部分给抄写下来。他相信衍宁上君一定是凭着某种浓烈到极致的情感才能完成他们连想也不敢的事,也许一开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着出来。这种情感让遥丹深受触动却又不敢去细想衍宁上君曾经的遭遇。
尤其是这一次他亲眼目睹衍宁上君在鸣火洞的遭遇发生在自己的亲近者身上,他没办法控制住自己对此缄默不言。
“哭得这么伤心,害怕了?”蔓华拿了手帕给遥丹擦眼泪。这小家伙最喜欢哭哭啼啼,从未变过。
“蔓华,你不是鬼,也会这样疼吗?在里面时有感觉到抱着你的那个也在经历着同样的痛楚吗?”遥丹抽泣着问。
“也许中间没有昏睡过去能够感受更明显一些。我不太能去回忆那种痛,但被稳稳抱紧的归属感已经深刻在我的骨子里。”正因为如此,他不愿再浑浑噩噩不知方向地前行,这一次他想抓住机会去尝试。
“那你一定要好好记住,不然他会很难过的。”遥丹好不容易止住了泪水,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告诫蔓华。
“你见过他难过吗?”蔓华揉了揉遥丹的碎发,问。蔓华觉得不仅是难过,几乎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不会在他脸上展现。
遥丹摇摇头,道:“真的喜欢谁,是不会轻易露出难过的一面给他看的,因为怕他看了也难过。”
“除了你的所爱,你还想谁看到你难过的一面?”
遥丹再次摇摇头:“不过要是跟我爱的在一起,我也不会难过了。”
蔓华笑了笑,“你还小啊。”
“我不小了,都快二百多岁了,为什么你们都说我小。”遥丹鼓起腮帮子,一脸不乐意。
“行行,不过你着什么急呢,小点不好吗,无忧无虑受着各方宠爱。”蔓华忍不住捏了一把遥丹粉嫩的脸蛋儿。
“我,我不着急呀!”遥丹红了红脸,后又抓着蔓华的手往外推……“蔓华,别捏我脸,听说这样会变丑的。”
“变丑了你再变回来呗,这点都不会,是该送你去吃点苦头好好修炼了。”蔓华收回手搭在栏杆上,意态慵懒,靠着大柱而坐,几乎要软成一滩水摊在长椅上了。
“都说要自然真实的才最好看,才不关修为的事呢。”遥丹轻轻揉着自己的脸来缓解。
蔓华嗯了一声,远眺前面的水域,蜿蜒曲折的溟川,如同沉睡的冷血巨蟒,散发着致命的黑暗光泽,如同黑夜的守护神。
蔓华叹口气,说:“溟川对你来说还是危险了点,等会儿庭冶君来了就跟他回去罢,没事就别来了。”
遥丹咬咬唇,回:“好。”
经过五天五夜的探寻,孜婴上了岸,举着一璀璨夺目的蓝珠子,湿透的衣物贴在身上,长身细腰,黑发湿哒哒贴在皙白的皮肤上,自成一种鬼魅奇异的风姿。他目若星辰,笑着对蔓华招手,本该似月的清冷,却不走寻常,偏要灿如春阳。
引厉神识已经找到,却不能完全证实的确是他所为,需要送他入轮回道再看,但要入轮回道必须得是完整的神识,所以目前要做的便是修复引厉的神识。
蔓华此刻没有法力,孜婴在这方面丝毫不擅长,就算着手进行也只能做个大概,曰治前辈已半只脚迈进土堆,早就有心无力,庭冶君独自也无法完成,偏偏孜婴与庭冶君还不能一起行动,否则加上休养的时间,这不夜城还转不转了。
对此,蔓华表情逐渐严肃。
“不能怪我呀,那地府把好的都带走了,剩下孤魂野鬼,不少歪瓜裂枣。我花这么久也才找到庭冶君一个靠得住的,差点儿去晚了连庭冶君都错过。”
孜婴两手一摊,对蔓华投来询问的目光只能作出这种解释。
“能做人何必来做鬼,也是合乎情理的事。”蔓华淡然道。
“不然我去找我的三哥?”遥丹提议。
“龙族是上古神兽,一直以来修的是最正统的法术,跟鬼城的不合。”庭冶君在一旁提醒。
蔓华起身,已经有所决定,“孜婴,带我去一趟凡间。”
“等等,你不会要去取回元灵吧?”孜婴走到蔓华前面,问。
“放心,我不动无渊剑,自然不会让鬼城和凡间有祸事。”
“我知道,否则你随便在哪里唤回无渊剑即可。只是万一不是引厉,那你这样随意恢复法力实在危险,这儿可不是天宫,我们都不擅长救命的。”
“无碍,对方既不动我的元灵,说明别有所求,先将此事解决。”蔓华越过孜婴往前正走出房门,孜婴忽然想到什么赶上去道:“可以找魔主。”
蔓华并不停下,只道:“不必,去找他太耗费时间。”
“不会,他就在鬼城外。”孜婴话落,蔓华停下来侧目看着孜婴,问:“他来过?”
孜婴支支吾吾半天,好不容易说出几句能听明白的话:“嗯……就是……我寿诞嘛,我以为他不怀好意就……戏弄了他一下,然后说你不想见他,不走就等着吧,最后赶出来了鬼城。”
“现在他还在城外?”
“唔——在吧,反正没离开过。”孜婴感觉这几句话说得自己口干舌燥的,也不怎么敢看蔓华的眼睛。
蔓华屡次告诉他“鬼城和魔界修的是同系法术,若有机会多往来,对彼此都好”这样的话,他是都听进去了,但无奈那月白君主每次见他都冷冰冰的,而且面带清晰可见的蔑视,还总是穿一身黑,披个黑色斗篷整张脸都看不清,来无影去无踪老是吓得他头皮发麻。实在接受无能,而且对方对他也十分不客气,下手从不手软。单挑总吃亏,到了自家里面怎么着也得讨口说法吧。
但他们关系不咋的,却丝毫不影响鬼城和魔界生意往来呀。
“去看看。”蔓华说完后加快步伐往外走,孜婴自然要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