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华陷入了一个梦,循环往复,这真是很稀少的事。除了凡人,其余各界一般不会做梦,除非受到特别的昭示或者传唤。
蔓华将自己的元灵留在了凡间,所以时常可以神游下界,每次念着凡间日子时,便去看看。因此开始时他还分不清这究竟是梦还是自己神游在外。
梦中走马观花出现了莲上在凡间三世为人时的过往。
第一世古雪载,初见时他是十三四岁的翩翩少年,骨子里又冷又高傲,富商之子;肌理细腻骨肉匀,清灵秀泽白衣长。有一天蔓华去了鬼城,回来时去古府,却只见到面色僵白的他,静静躺在棺材里。
人,看着那么生命力顽强,其实脆弱易碎,太短了。
蔓华幽幽叹息,他们认识了三年。
第二世立引丹,出生于殷立朝帝王之家,在争夺帝位的最后自刎而死。相识时他不过十四岁年纪。蔓华花了整整五年,用尽方法助他登位,却换得这样的结果,既然不想称帝,为何对自己百依百顺,表现出渴求自己力量的帮助?立季禹顺理成章登基,蔓华才明白原来立引丹所做一切不过为了他七哥,好一个兄弟情义!
蔓华当时气极了,一直在找他的下一世。
到了第三世,修仙最大的门派——聊宁小斋的三当家,姓梅名双,字子期,二十一岁的年纪,人皆道“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 ”,又说“踏五色祥云而来,衔灿烂花枝而生”。蔓华的接近本不怀好意,却很快败下阵来。从初识到结束,这一世他们相处了整十年。
这一次的分离也是最让蔓华心痛的一次,仿佛这个世间不会再有他了。
直到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子期在去世的前夜约见自己的情形。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子期约蔓华在自己小院的亭子里见面,说自己今夜就将死去。亭中有酒有果脯,都是蔓华最喜欢的。蔓华刚到时看见这些还笑话他如果今夜就要死去,何不都选自己喜欢的?明明不喜欢酒,只爱茶;不喜欢果脯,只爱水果,生命的尽头还要尽待客之道呢!
当时,蔓华真不觉得子期会死;或者他觉得生死轮回,是人之常事。
“我可以帮你续命。”蔓华坐在子期对面,颇为认真地这样建议。
子期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问:“你有什么想问我的?”那双眼睛涟漪流光,仿佛聚集了天上星光。
“问题?倒是有……不过问不问,知不知道似乎不太重要。”说罢,蔓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此刻天色已经暗下,月亮还未显露真身,旁边挂了盏灯笼,光线朦胧模糊。
蔓华是不喜爱日光的,所以这样的光线令他舒服。且耳边流水潺潺,清风吹拂,总觉得惬意万分。
“对了,有一个问题。”蔓华忽然想到什么,“你一生都用来修仙,明知成功几率少之又少,几乎不可能,为的是什么?”
子期苦笑一声,轻抿口酒回道:“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的确,自己好像做许多事都没有目的,似乎都是自然而然罢了。
他们又喝了会儿酒,此时子期脸颊绯红,眼神迷离,应当有些不胜酒力了。蔓华心想这样的气色怎像是要死的模样呢,觉着子期是糊弄自己好玩,想起以前不时捉弄他,觉得此刻子期不过是要讨回便宜罢了。
蔓华想了会儿,然后坐到子期身边,笑吟吟道:“子期呀,你前两世都短命得很,来不及享受**之乐,这一世又修仙,净身养性,更是不可能。我听闻做人如果不经历这些实在是惋惜。你今夜就要离世,我既是你的挚友,便有责任帮你一把。”
“如何?”子期软趴在桌子上,星眸微张,看着蔓华,含糊问。
“本来你乐师妹爱慕你许久,是最合适人选,可是你今晚就要不在了,岂不是要人家守活寡,你说对不对?”
“嗯。”
蔓华一脸为难,思索半天,说:“我呢,虽为男子之身,也不是不可以变作女子,更何况我们之前同榻而眠也不在少数,所以应当会十分契合的,你要是觉得可以,我一定会竭力配合。都已经如此熟络了,也不必客气。”
子期抿了抿唇,神色复杂:“你又要诓我?”
“哎,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还这么怀疑我,真是有些伤心了。”蔓华故意凑近子期耳边低声叹息,说完摇摇头,一副失落模样就要离去。
衣袖被一把抓住,待蔓华看过去时,子期起身凑过来,很容易地两唇相贴,这柔软的触感和鼻翼间传来炙热的呼吸让蔓华大脑一片空白,又觉得自己浑身血液在奔走,一阵心猿意马。若是他有心,此刻怕是心都要跳出胸口。而他当时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心在怦然跳动,是一种错觉吗?
子期咬了蔓华一下,而后退了一步直起身,低头不自然地整理自己衣物,又道:“就到这儿吧,请回不送。”转身时落寞的神情再也掩饰不住,每走一步都是虚浮而失神的。
果然还是闹着玩的。
蔓华看着子期消失不见了,好容易才平息下来。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一瞬间仿佛有心脏在跳动,为何会……我也有心吗?可此刻摸上去还是空荡荡的……
一直在这儿坐到天拂晓,直到远处传来沉重的钟声,那声音空谷传响,惊动了整个聊宁小斋,很快也会震惊这个天下。“祈穹钟”一响,表明有当家的溘然长逝,而每一次声音由强到弱,快要消失不见时,就会有下一声不间断接上,整整九声。
九声……
这预示着是聊宁小斋的三当家去世。
蔓华去了地府大人哪儿,在地府找了一天一夜,一无所获。没有找到他的魂魄,甚至查不出子期的下一世。
“为何凡人可以预知生死,我身为仙却不可以?”
“这……蔓华散君,除了天帝和司命真君这种掌管命数的上仙,其他都是不可以的。小,小神也是有司命真君分发的名册记录才知道。”
地府大人一边小心呵护着被蔓华粗暴翻阅着的凡人司命录,一边小心回答。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愿意低声下气?还得追溯到五百年前的地府官员出了差池,导致许多鬼魂逃离了地府,天庭派了天官下来收回,都忙得晕头转向,当时蔓华凭一把通体漆黑的手杖剑一夜之间将所有鬼魂收回。从此地府都十分敬重他,说实话,其实是畏惧多一些。
此刻蔓华脸色难看,情绪不定,仿佛随时要将地府拆了。就算不拆地府,也不会让他这个地府大人好过到哪里去,所以小心为妙。
“那梅子期怎么回事?”
“可能是人对自己身体状况比较了解,再加上梅子期本就是修仙的,那种天赋,如若不是天生命……薄,成……成神也只是时间问题。”
蔓华散君将司命录摔在书案上,“有他的消息立马告知我。”说罢,扬长而去,这次他去了鬼城,在那里呆了五天,也是一无所获……
仔细想想他这三世都命运多舛,不得善终,而自己在中间又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了……
“没错,你既护不了他周全,还直接害死了他。古雪载,立引丹,梅子期都因你而死,我的引丹,本该在最好的年纪活得无忧无虑,我给他最好的,不惜为他背负举国骂名,而你却……毁了他。”
这尖细之音从四面而来,刺耳挠心,叫脑袋疼痛不止。
“若非你,子期该是我的,你让他不得善终,我要你不得好死。”说罢,蔓华便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搅碎了一般,停歇一会儿,马上又是更加剧烈的疼痛感,四肢绵软,体内四脏六腑拧刺般疼痛,索性他没有心,但那种呕心沥血之感却十分真实。
他尽力要醒过来,却没有办法,可他有感知,也能听到有声音,只是不能听清字句;他还能清楚感觉到血液的腥味涌进喉管,涌出来一直顺着自己脖子染湿衣襟,流出的血也在被不停地擦拭。
其实只要说一句话就好了,一切都解决了。所以做这一切就是要逼我吗?逼我唤回元灵?
无法从我身上汲取力量就活不了……既然如此,我们就看看,谁能扛得过去……
周围有争吵声音,听得不明白,也分辨不出是谁的声音。没过多久自己就被抱起来,同时有源源不断的法力自一双温暖柔软的手输入自己体内。
他已经疼得有些麻木,仍旧觉得难受,可被这样护法还是令自己缓和很多。
好像在空中飞了一会儿,落地了,几步之后忽然感觉一股火热之气扑上来。
被抱着往前走,不单单是火热之气,而是烈焰的烧灼感袭边全身,体内仿佛都被点燃。蔓华感到几乎无法呼吸。
仍然被抱着往前走,没有一刻的停留,蔓华不知道这烈焰是否对对方有作用,可是那双手臂将自己紧紧抱住,不曾有一丝松懈。
再走没多久,只觉身上道道雷火劈来,这次连骨头都像是要立马被击碎般。区别于血肉之疼,此时蔓华已经被这接二连三的雷火劈得失了神志,渐渐昏了过去。昏过去前,他觉得自己和对方的身体都一点点燃烧殆尽,也许再也醒不过来,也许马上化为灰烬。
可他从进到雷火的区域就已经无法唤回“无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