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里的人哭得昏天黑地,里面大多都是三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他们中大多数在失去亲人的时候都没有如此痛哭过,因为跟生死搏斗已经花光了他们全部的力气。
拼尽一切地活下来是为了什么?如今这个问题叫他们感到迷茫。尤其是当知晓“天大地大无处为家”之时,心底的孤独和绝望也许是压倒他们最后一丝生存的念头的一根稻草。
人最大的悲痛还是留给了自己,最后的坚强也还是留给了自己。
修华席地而坐,摩挲着酒杯沉思许久。
最后他一饮而下,看向这些将脆弱暴露无遗的人,缓缓开口道:“人生充满了艰辛,也总是苦难很多……那你们知道慢慢变好的起点是什么吗?”
他的声音带着金属的质感,沉冷而坚毅,神情肃穆庄重,叫人不由得静下来等待他接下来说下去。
于是天牢在顷刻间便安静了许多。
“偷盗为何是重罪?因为侵犯了别人的利益。但这不足以成为十恶不赦的罪行;追根究底还是因为情理不容。比如你养了十只鸡,为了给家人补身体,但死了九只,只剩下一只。这一只鸡是你最为珍视的东西,因为你觉得如果家人吃了它会变得更好。但有一天,这只鸡被偷了,等你找到的时候只剩下一堆鸡骨,无人追究,你再也没有盼头了……试问,如果是你,会不会将这偷鸡人恨之入骨?”
在座的对此纷纷嗤之以鼻,甚至有的不顾言语开始谩骂。
修华稍作停顿一会儿后接着说:
“比如你有一个孩子,好吃好喝地待他,他也敬爱你,你们有一个幸福的家。但有一天,孩子失踪了,他被人偷去转卖。买了他的人却并不善待他,让他干重活,并打他骂他,还时常不给饭吃。昔日活泼可爱、善良好学的孩子从此过着猫狗般的日子,苟延残喘地讨生活……你们又如何?”
此时,就连狱长听后立马喊话:“劳资恨不得剁了他。”说完才觉得自己失态了,但随即牢房里的人都随声附和,这才让他稍稍松口气。
“偷盗者随意抢走别人珍视的东西,却丝毫不觉有内疚之感,毁了别人一生的幸福,却浑然不觉。受害者因此对他们产生恨意,这便是因爱生恨;而听闻此事的人也会恨这该死的偷盗者,这便是因恨生恨。”修华站起身来,走到他们面前,在牢门前徘徊,慢条斯理说道:“人的一生便是一场爱恨交织的旅程,什么时候生命停止了,也许才是爱恨的终点。但也许一个人的生命终结,却是另一个人的仇恨的起点……恨像一张巨大的罗网,将我们包裹其中,一点点收紧,最后勒得我们喘不过气。如果要稍微缓解,也许我们只得拉更多的人进入这张毒辣的网中,以获取片刻的喘息。可这真的有用吗?”
说到这里,其实许多人并不理解修华究竟想要说些什么,但他们其实又都知道些什么,只是在等修华把话说完。
“如果不解开这张网,死的只会是更多的人,包括我们自己……我知道你们现在一心觉得是云凤村害了你们,想要报仇又力量微薄。可你们也要明白,在当初那场大屠杀中,云凤村人的心情和你们是一样的。”
当修华将话说到这个地步时,许多人脸色已经变了,甚至有些冲动的人直接发出了质问:“难道就因为祖辈的恩怨,便要杀近我们全村上下八千余人吗?”
“这不公平。凭什么他们能复仇,我们就要忍气吞声!?”
“就是,难道宫廷就是如此助纣为虐,欺软怕硬……”
“大胆,你们这是活腻了,敢如此攻击宫廷!”狱长眼看就要拔刀吓唬,然后拖出去酷刑伺候,但修华却按住了他,示意他不可轻举妄动。
修华目光在三个牢房间来回逡巡了一遍,微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道:“云凤村为报当初的大屠杀而计划了数十年,你们可以为报今日屠村之仇计划数十年杀害云凤村的后裔,然后云凤村再来寻仇,屠你们子孙后代……无穷无尽,你们觉得意义何在?”
“我们不要意义,我们要复仇,我们要解气。”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们又不是圣人,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
“意气用事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你们方才的言论,一旦传入宗皇的耳中或是传到朝堂之上,你们认为还能活着走出去?”
修华的话无疑是有一定的威慑作用,但这还远远不够。
“因果循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你们现在这食的就是祖辈留下的恶果,但云凤村如今做出此等决定,也必将自食其果。天道不允许他们任意妄为,平京也不会任由他们为所欲为。自以为是受害者便肆无忌惮地作为正义的一方做出伤天害理之事,这就是悲剧的开始。你们现在的确是受害者,但在五十年前,云凤村也是受害者,当你们决定复仇的那一刻起,你们的子孙后代也将不幸地成为受害者,或者……伊贾村的命脉到此为止,不存在什么后代。”
牢中的人面面相觑,互相顾视无言,再一同看向修华,却并无回话。
“如果你们觉得幸存下来就是为了复仇,那于整个平京而言,你们并无存在的必要。”修华猛地抽出站在自己身边的狱长的腰刀,转身一刀劈开那张自己方才饮酒的矮脚桌。桌子撕裂般炸开,声音干净利落得不像寻常人所能做到。“你们身为平京的子民,便一定受到庇护,但若有一丝叛逆之心,听信那些妖言惑众的鬼神邪说,莫说是这平京,就是本殿也容不得。”
修华将刀投掷过去狠狠插入地面,一字一句告诉他们:“身为人,要活得光明磊落,学了那些妖道,活得苟且偷生,不伦不类,就休怪人道不容你们。”
牢房里噤若寒蝉。
片刻后修华面色稍缓,对他们和颜悦色补充道:“但你们若一心求好,宫廷会还给你们一个家园,还你们一片安乐祥和的生活——本殿在此向你们保证!”
就这么静默着与他们一共共处半晌,修华便欲离开。
等转身走出三步后,有一道犹犹豫豫的声音传来,他问:“少殿,那我们慢慢变好的起点是什么?”
修华转身看了他们一眼,声线柔和,语调沉静道:“从不伤害别人开始。”
其实如果换做清薰常说的那句话,便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
狱长拿回自己的刀跟着修华走出牢房时,尚且有些余悸微消。
方才修华拔刀的速度实在太快,干净利落得就算是一刀剁了他,可能在断气之气连疼痛都没有。
修华淡淡一瞥身边的狱长,漫不经心道:“今日你是唯一一个听到这些的人。”
狱长一听,立马有种脖子一凉的感觉,连回话时的声音都有些发抖:“卑职什么也没听到,也什么没见到。”
“不,你听到了。所以从现在起,你与他们共生死。”
狱长双腿一软差点跪下,还好被修华扶了一把,然后拍拍他的肩膀,投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然后拂袖而去。
狱长傻愣在原地,目送着修华走远消失,完全被修华走时的那个眼神所俘获了。
少殿这是……看中我,特意提拔?
有一个小狱卒见修华离开了连忙小跑着过去,笑呵呵地问:“头儿,少殿对你挺和善的呀。”
狱长白了他一眼,神气地回了句:“那还用说!”
……
从天牢出来后,修华长吁一口气,停顿了片刻,迈步往近天都的方向走去。
最坏的打算是屠光伊贾村,然后由此灭了云凤村。但也有可能不是这样,而他们利用伊贾村的复仇心切,借此打击云凤村,让其遭受同样的悲剧……如此反复,再将伤害无形中扩展得更大。
也许他们的目标远不仅如此。就像“湖都”底下的那个声音:
“从头再来,一个不留……”
不论怎么样,总要勉强做些什么……
这次去到沾花小院,终于见到了星明。
他正躺在凉亭下的一张椅子上歇息,旁边有近天都弟子守护。
修华支走了那名弟子,然后走到他身边,半蹲下来目视着他。
星明的面色并不太好,隐隐透着苍白,形销骨立,已经痩了许多。但所幸的是那双唇还保持着红艳的水色,显示他并无生命危险。
但一定不好受,因为就算是闭目休憩,神情都是忧郁而冷硬的。
修华伸手握了他的手,发觉上面的温度比起常人来说的确低一些。
感受到异样的星明缓缓睁开眼睛,在看到修华的那一刻,眸子忽然亮了许多,他激动地想要表示什么,但身体像有千斤重难以挪动,而那双唇微微张开也十分费力,更别说要说出完整的字节。
“不着急,你慢慢说。”修华双手握住星明的手,轻言细语安慰着他,并仔细观察他的唇型。
随着星明慢慢的唇动,修华重复他想表达的意思。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凑齐这一句话:“少殿,对不起,我没做好事情。”
修华心中发酸,如鲠在喉,但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回道:“你做得很好,这是我们无能为力的事,连天都不管,我们能做到什么?”
结果星明却急了,眼泪在眼眶不住打转,身体抖动挣扎,最后勉强说出两个字:“要管。”
修华揉了揉他的脑袋,笑着抚慰他,说:“我知道,要是不管不顾你好了之后不得指着我鼻子骂啊。”
星明平静了会儿,要换做平时,应该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故作姿态地回:“属下哪儿敢骂堂堂少殿呐。”
修华就当受到星明的回应,然后继续说:“现在已经没什么事了,就是需要重新整顿。等你好了,就等着夜以继日地干活儿吧。所以你现在好好睡,不然后面可睡得少了。”
星明双眸星光熠熠地望着修华,好像在说:我不怕。
修华握着他的手呆在一边,也不想再说什么了,只想这么默默地陪他一会儿。
其实他有很多事都想告诉星明,但现在又不能说。
星明似乎也明白修华的想法,便不再挣扎着说话烦恼他,就这么安静地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