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本该是用早膳的时间,阿圆却回来转告说清薰师因昨夜吃得太晚便不与他们一起共用早膳。
当时正在喝粥的画丹有些奇怪:“大师兄还会吃夜宵?”
画青倒无所表示。
修华停箸,拿过一旁的手绢擦了嘴,对他们说:“马车行李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啊——可我们还不想走,大师兄在这儿……”画丹愁眉苦脸道。
“那就多待些时日。天黑宫廷就要宵禁,白天可以让阿钦带你们四处玩玩。”修华说罢便起过身,“我去看看清薰。”
目送着修华离开之后,画丹面露狐疑之色,赶紧问画青:“青哥青哥,你有没有觉得少殿和我们家大师兄怪怪的?”
画青看了他一眼,停顿片刻,面无表情地回了句:“吃饭。”
“吃……”画丹一时无语了,以前觉得他对凡事满不在意的态度很佛性,但现在却觉得有些无趣了。
站在一旁的阿圆忍不住插嘴道:“画丹小师傅,你就放心吧,我们少殿从未对谁如此上心过,一定会好好对待清薰师的。”
画丹嘟囔道:“就是感觉太上心了嘛……”然后一脸好奇地凑过去问:“阿圆,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给我说说呗。”
“知道些什么?”阿圆奇怪道:“就是我们所看的呀,这又没有什么秘密。”
画丹顿时泄了气,“没意思。”
阿圆却笑了,问:“原来佛门弟子也喜欢八卦吗?”
画丹正经回道:“这不分什么身份种族,在成佛之前,我们都是普普通通的人。”末了小声加一句:“我估计一辈子就是人了,没有成佛的潜质。”
画青似有些不耐烦,指了指他的碗,告诉画丹:“快吃。”
之所以用“似乎”这个字眼,是因为画青的神情和语气都平淡无奇,并未有任何不耐烦的体现。
“哦。”画丹不情不愿地应了声,然后埋头默默吃饭。
那边修华已经敲了两下房门,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担心清薰出什么事,修华便等不及了,恰好房门未锁,他推门而入。
在寝室内并未寻到清薰的身影,修华便又绕过垂帘和屏风等隔断物去到书房,在那里发现清薰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修华轻手轻脚走近,看得满地都是布满墨迹的纸张,一张一张摆放整齐,应是为了晾干墨汁。
他绕过这些纸张来到清薰身边,看见他侧倒在桌面上露出的半张脸上面都有墨汁的痕迹。听其呼吸均匀轻如羽翼,应是睡得正熟。
修华叹了口气,心想他一定是一夜未眠。举首抬眸间瞥见桌案旁边的桌架上有打包的食盒,里面的食物都已经被消灭殆尽。
这至少证明清薰没说谎,真的是因为吃了宵夜才不吃早膳。
相比起以前,此刻的清薰的确更有人间烟火气。
修华爱怜地轻抚他的长发,一会儿后扶起他然后打横抱起,欲将他抱上床去休息。
虽然修华的动作很轻,但在行走的途中还是惊醒了他。
清薰从修华的怀里抬起一张睡意朦胧的脸,迷迷糊糊问了一句:“修华?”
“嗯。”修华从容自若地应了声,并轻声细语安慰他:“当心着凉,我送你去床上睡。”
清薰含糊地回了声什么,然后埋入修华的怀里继续睡去了。
修华将清薰放上床,然后给他盖了床被子,坐在床边看了他好一会儿,等回过神来时已经觉得时日不早,才起身离开房间掩上房门。
他本来是想先去见他的父宗,询问最近的情况和对策,再去天牢里看被关押的伊贾村人。
但思来想去,他还是先出了宫廷去天牢。
这是第二次去京中的天牢,有着与上次截然不同的待遇。
伊贾村人一见到修华,呼天抢地地诉苦求救,一时间整个牢房喧闹非凡,加上浑浊难闻的气味,叫人一时间喘不上气来。
“吵什么吵,吵什么吵,都安静点。”狱长亲自前来喝止,等场面控制下来了,才请修华进去问话。
修华负手在牢门前来回徘徊多次,却始终一言不发,偶尔将目光定格在某一人的身上,就叫那人一时心虚不敢与之对视。
因为他们是如此特别的存在,所以都是关押在单独出来的牢房,一共有三个房间,将他们二十来个人平分光在这三个牢房之中。
忽然,修华走到一个五短身材,方正脸型的男人面前,问:“你的祖辈到你现在这代,都是以什么为生?”
那人本来还有些不太敢答,但见修华问得坦荡,又被狱长出言胁迫,不得不老实讲:“小的家里没什么历史,只有祖父爷爷父亲,到小的这里是第四代。祖父是打猎为生,爷爷打猎得少,主要是在中间倒卖野物或者挖到的珍奇药材,传到父亲之时,主要还是靠种东西过活,小的也是在家务农,没学过什么技艺。”
修华接着又问了几个人,都是差不多的回答。
原因其实很简单:伊贾村并没有很长的历史,从村子成立至今不到九十年。但他们的繁育速度十分快,尤其在最开始的三四十年,坐吃山空的时候不必靠天吃饭,而全靠炉火纯青的打猎技术和日渐精准的仪器药物,吃饱喝足,新生儿的存活率十分高。据有关记载,在开始的三四十年里,伊贾村从最初的三百人发展到三千五百三十七人,足足翻了十倍。
云凤村拥有整整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但伊贾村只花了最初的三四十年就赶上他们的人口总数。其中的原因有许多,最主要有两个问题:一是吃的问题。一直从事农业的云凤村新生儿的存活率很低,所以总是发展不起来;二是在云凤村一百年之际(也就是伊贾村成立四十年之时),两个村子展开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战斗厮杀。
这场战争只持续了一个星期,因为打猎为生而变得英勇善战的伊贾村人攻破云凤村,接下来在云凤村中展开了一场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当时云凤村一共有将近四千人,屠杀终结后只剩下一千不到的人数。
在云凤村和伊贾村发生斗争的消息传到京中之后已经是第三天,宫廷派人出去劝和无果,随即再派出军队强制叫停。当时军队到达的时候已经是第十天(史册记载延迟的原因是路程遥远,且路况十分糟糕)。
屠杀持续了两天,被赶到军队叫停。而作为平京年岁最大村落之一的云凤村,已经陷入生死存亡之际。
可史册并未真正解释伊贾村和云凤村发生战乱的真正原因,而是以一种非常浅显的理由搪塞过去:伊贾村和云凤村抢夺地盘和资源、暗中争斗的时日已久,战争的暗流已经在日积月累间越发汹涌,随时喷张……
至于如何安顿云凤村,寥寥几笔便可带过。
但可以知晓的是,两村发生这场战乱和屠杀之后,宫廷便借机大肆整顿京畿的各个村落,甚至将当地里官衙的官员换作京中人员,即便还是“地方自治”的方针策略,但明显是将所有的政治权利掌控到了宫廷之中。
而对于两村的安置,则是在后面长达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封闭式管理,不许与外界来往,更不许外界进入;而在此期间,云凤村一直处于奄奄一息的状态。
但谁也不能说宫廷对这两个村置之不理,因为两个村子都存活至如今,而且发展十分昌盛。
真实情况如何,大概也只有两个村子知晓。
伊贾村是十分忠诚的村落,且宫廷方面对伊贾村的态度一直都十分和善。就单从宫廷对伊贾村人的任用便可窥探一二。
说到此,便不得不谈及一件事。
在平京113年*,有位宫廷学士名叫决明兼,系云凤村人士,在朝为官,曾参言伊贾村人作习有问题,杀戮成性,暴力粗鄙,请求对其进行教化和整顿。决明兼不善委婉之词,参言中用语较重,甚至指出若不加以管束,必将后患无穷这种具有反乱隐患的问题。
但当时伊贾村只有不到一千人,而且正在蓬勃发展,给宫廷的进贡从来有余而无不足,且附庸权贵,善计谋多言语。这个谏言便受到驳回。
七年之后,决明兼被人揭露有反乱学说,且为人直言敢语,铮铮铁骨,宫廷中少有为其说话的官员。即便是证据确凿,但他素得齐辉宗(宗室的第一任宗皇)的青睐,便免了他的死罪,降其官职,仍留于京中,只是鲜少出入宫廷。
当明煜宗(第二任宗皇)继位,却将决明兼凌迟处死。就在同一个月,颁发指令让一个伊贾村人任职宫廷学士。
明煜宗不同与晚年时的齐辉宗,理性远远高于感性。他要让宗室延续得更为长久,那便要告诉这平京内外——忠诚至上,律法严明。
明煜宗执政时期,平京风调雨顺,安定和谐。但这很有可能是齐辉宗统治的结果,而明煜宗的影响,要在后面的宗皇执政才能体现出来。
到第三任宗皇——启丰宗,即习香宗的父宗。当时的平京已经处于稳定的状态,如何评价其进步与否并不容易,因为宗位的争夺在那段时期尤为激烈,风头盖过了一切。
所以,明煜宗和启丰宗的影响大概都会在习香宗这一时期或者更往后而渐渐体现出来。
就像习香宗出台一夫一妻制度。其实早先的时候,宗室为了发展壮大,宗皇娶妻纳妾是非常必要的手段。但到了习香宗这一代,经历过血淋淋的皇权争斗,便就深深明白这样下去将会拖垮整个平京。
整个宫廷暗潮汹涌,任职于朝中的官员台前台后明争暗斗,只是为了让最亲近自己的皇子坐上少殿之位,成为下一个宗位的继承人。
一个国家的社会安定和国民凝聚是这个国家蓬勃发展的基石,但当朝堂皇室都混乱不堪,如何能谈国家的稳定发展。
平京也不例外。
也许只拥有一个宗位继承人,没有候选人会是一件铤而走险的事,但只有当危机来临时,才需要去考虑其中的“险”。排除人为的大部分隐患,其余的便是“天意”决定。
……
修华在天牢里待了许久,问的问题和得到的答案几乎都是史册能查询到的,他也早已心知肚明。
中途修华让人送来十坛好酒,隔着栏杆和他们一起喝着小酒,听他们讲一些无足轻重的家长里短。
不知何时天牢中有谁发出了一阵克制的哭泣声,随后三个牢房接连有人哭出声来,情绪感染到后面,几乎是人人抹着泪,抽噎着。
无论是感怀故乡,还是想念亲人,过去的日子都不再回来。他们现在不像是幸存者,却像是被自己的故乡和亲人抛下的人。
他们在这个世上孤立无援,甚至身陷囹圄,除了顾影自怜,没有谁会怜悯他们。
也许有,但却是微不足道、转眼即逝的一道情绪而已。就像是一只被车轮碾碎的猫狗,看见的人都会对此表示同情,但看到车轿的华丽精美,瞬间会将这种不幸的感悟转变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幸的人若想别人真正对他产生怜悯和关怀,除非等那人也同样遭受到不幸。
所以等待别人为自己伸张正义,不如放弃仇恨重新开始生活。
可又有多少人能做到放弃仇恨?
*平京113年:即平京建立的第113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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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探视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