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山探幽录 第7章 山精噬人篇（六）

“最多三五日便回。”

仿佛看不到万素瑶眼神里的期待般，朱小天的回应却是淡淡的。

借着门外廊檐下悬挂的微弱灯笼，宋锦城能望见万素瑶面上的失望，可这失望也不过一闪即逝，随即便又被笑脸代替。

“三五日也好，”万素瑶左手搭右手，右手又搭左手，眼中闪烁的神采仿佛夜空里的星星，“三五日很好了，上回不过才住了两日。”

摇曳的光里，万素瑶的神情忽明忽暗，失落与希望不时交织缠绕，让宋锦城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个小姑娘也挺可怜的。

万素瑶对朱小天的情意便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宋锦城不信朱小天不明白。

可观朱小天待万素瑶，说话时不但淡淡的，就连万素瑶近前一步，朱小天都要后退一步，宋锦城当即便明白，朱小天什么都知道，却唯独不愿回应万素瑶半分情意。

哎，情之一字，万分难解。

宋锦城不由在心底暗自叹了口气。

夜色如墨，朱小天不肯再多说一句话，而万素瑶似乎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间，屋中的气氛忽然就变得静谧的让人难以忍受。

宋锦城想说些什么打破眼下的沉默氛围，然还未开口，就听到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爷，素影小姐来了。”

原来是小疙瘩带着万素影来了。

宋锦城一瞬间便松了口气，她喜欢密密麻麻的车马，喜爱尘世里的熙攘人烟，却独不喜欢太过沉寂幽闭的环境，方才那一刻，于她当真漫长啊。

好在万素影来了。

万素影与万素瑶是姐妹，长得同样美丽。

一身鹅黄的衣裙，虽不施粉黛，却依旧如山间黄鹂，明媚又动人，行止间裙摆不过轻轻拂起，只看一眼，宋锦城便知这是个沉静又大方的女子。

“大哥，”只见她朝朱小天点了点头以示问好，却别无再多寒暄，直奔主题道：“我听小疙瘩说有人受伤了，是否就是这位小兄弟？”

“是，有劳素影妹妹了，”朱小天颔首，又示意宋锦城去床边趴下来，“他伤在后肩，是被二弟的皮鞭所伤。”

“啊？”

小疙瘩似乎并未将自己的伤情与万素影说明，宋锦城侧趴在床上，能感受到万素影在听说自己被潘虎所抽伤时突而颤动的手指。

但这颤动不过瞬间，下一刻，一只微凉的指甲便触到了她的后肩处。

痛，如漫山遍野席卷而来。

宋锦城咬紧了牙关，却没发出一声呻吟来。

此时此刻，宋锦城只觉得疼痛不过是小事，她忽然有几分庆幸，还好潘虎抽中的是她的后肩，而不是前胸。

否则，她女子的身份在这一刻便要暴露了。

大约是潘虎的皮鞭抽中宋锦城时不过是尾部扫到，她后肩的伤口并不长，但却仍是血肉模糊一片。

“喊出来会好一点，”万素影的声音如她的人般软糯又温柔，可下手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清洗伤口，上药，包扎，一气呵成，利落又迅捷，仿佛做过千百遍一般。

宋锦城这一刻便突然理解了方才朱小天所说的那句话：这寨子里谁有个头疼脑热摔摔打打的，万素影都会帮着瞧一瞧。

想来头疼脑热瞧的不多，摔摔打打必然是常瞧的。

不然又怎能练出如此熟练的技巧来。

宋锦城心里腹诽虽腹诽，但也不得不承认，万素影的包扎技术着实不错。

起身动了动肩头，不知万素影给她上了什么药，那先前火辣辣的灼热痛感已被丝丝凉意取而代之，宋锦城的心情瞬间便好了起来。

“先好好休息一晚，明日我再来给你换药，伤口虽看着厉害，过几日也就好了，”万素影一边收拾自己的药箱一边嘱咐宋锦城，“这几日尽量不要清洗伤处，吃饭也要用些清淡的。”

前头这一句是说给宋锦城的，而后头这一句是说与朱小天听的。

“谢谢素影姐姐，”宋锦城的声音略略嘶哑，眉宇里也藏着几分倦怠。

“不谢，”万素影笑了笑回应，随后收拾好药箱转身扯了万素瑶，轻声道：“阿瑶，走吧。”

“阿姐，”万素瑶似乎有些不愿，万素影却摇了摇头，“太晚了，阿瑶。”

万素影的声音轻而细，让站在万素影身后的宋锦城几乎听不到，但透过万素影的肩头，却能觑见万素瑶迅速垂下的双眼，以及不甚情愿却很顺从的回应，“好的，阿姐。”

万素瑶说完，却仍是朝朱小天的方向看了眼，最后才跺了跺脚跑着离开了。

“大哥，”万素影瞥了眼万素瑶的背影并未即刻追上去，而是转头朝朱小天欲言又止。

朱小天察觉万素影有话要说，转头朝宋锦城道：“稍后我会让小疙瘩送晚饭给你，用完饭后便先休息吧。”

“好，朱大哥，”宋锦城乖乖的应了。

“走吧，”朱小天给宋锦城阖上了屋门，转头与万素影一道离开了。

宋锦城疾步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去望，只见朱小天与万素影两人站在院子里，对面而立，似乎在说什么。

“大哥，阿瑶她......她性子拗......”

万素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宋锦城听的并不真切。

但尽管如此，她大约也能猜到万素影的意思。

“素影......我的身子......擎云观......蘅衍道长......”

朱小天似乎在说他的身子不好，没法成亲之类的，但又怎会提到擎云观，还有蘅衍道长？

宋锦城脑中有什么东西倏忽闪过，似乎想起什么，却又快的让人抓不住头绪，只在这三言两语间，宋锦城却听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朱小天的身子确实很差，甚至差到没法成亲，甚至传宗接代。

这是否也是潘虎能在虎头寨嚣张跋扈的原因？

毕竟朱小天身子不好，说不得哪天就死了，那下一任当家好像只有潘虎来做了。

宋锦城心中正思量，再抬头却见万素影已经离开，而与此同时，院门外又来了一人。

是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身披一件黑色长袍，腰间系了一根金黄色的腰带，若只看穿着以为是个读书人，可观他面色，却眼尾上斜，一看便是狠厉之人，且远远的，便是连空气中都带了几分血腥之气。

他必然就是这虎头寨的大当家朱凌云。

这是个手中沾染了无数人命的男人。

宋锦城见朱凌云的目光朝自己的方向看来，再不敢打量，只悄悄避在了门后。

“来客人了？”

朱凌云的声音不轻不重，传到宋锦城的耳间却含了别样意味。

“嗯，”是朱小天淡淡的回应声，“父亲还未休息？”

“未曾，”朱凌云站在院子里，感受着院子里夜风的气息，不冷且偶有几分山野间的清香花味，不由满意的点了点头，对朱小天道：“既然回来了，不妨多住几日。”

“是，父亲，”朱小天并未反驳，依旧应了。

“阿瑶，你怎么看？”

朱凌云又问朱小天。

朱小天知朱凌云在问什么，沉默半晌，才回道：“她还小。”

“十六岁，不小了，”朱凌云仰望着天色，夜如墨帚，是风雨欲来的征兆。

“父亲......”朱小天想说什么，却被朱凌云打断了。

“小天，不早了你该歇着了。”

“父亲，”朱小天的声音里夹着焦急与愤怒，“我不想......”

“你想救人，想帮人，”朱凌云转身离开之际，忽回头，直视着朱小天的双目，眼神凌厉，“若是我死了，今日之情形你该如何？”

“父亲......”

朱小天与之对视，神情里有一丝痛苦与挣扎，半晌才垂了双目，喃喃道：“我会比父亲先死......”

“混账......”

朱凌云身形暴起，抬手便要掌掴朱小天，可在手指即将到达朱小天脸庞的瞬间却又泄了劲道，一甩袖子，恼怒道：“你记住，你不会死的。”

留下这句话，朱凌云转身离去，徒留下失魂落魄的朱小天站在原地。

“若是我死了，你该如何？你该如何？”

朱小天呵呵笑了，嘲中夹着无奈，无奈里又饱含心酸。

躲在门后的宋锦城心口砰砰直跳，方才听着朱凌云的声音，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种劲风折柳的凌厉气势。

看来她若在虎头寨行事得小心了，想必朱凌云是不介意多杀一个她的。

这般想着，宋锦城意识模糊的上了床。

这一日着实也累了，当小疙瘩来送晚饭给宋锦城时，宋锦城甚至都未曾醒来，当然，那晚饭也没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