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宋锦城在见到秦穆和尸体的那一刻,突然就不想掺和调查此事了。
但上了贼船又岂是这般容易下来的?
就在萧问带着秦穆和尸体离开的当晚,便有人来请她。
行至西堂最高处,宋锦城才明白是关主郑印淮有请。
早前被张小鱼识破身份,宋锦城其实是有些忐忑的,但见来请她的是郑印淮而非孙潜,她又放下了一颗心。
郑印淮年约五旬,面容削瘦,但皮肤白皙,再配上翩翩美髯,颇有几分儒雅的读书人气度,但是当他睁眼望向一个人时,目光里的矍铄精光却无法让人忽视。
天气已近仲夏,虽说山里傍晚天气凉些,大家也不过着一件长衫而已,但观郑印淮,只见他斜倚在靠窗的软榻上,腿上盖着狐裘毯子,上身还披着一件雅青色的只有冬日才会用到的皮毛披风。
此时屋中除了早她一步赶到的萧问,再无其他人。
“你就是秦穆和的义子?”
在宋锦城心中打量郑印淮时,郑印淮也在观望她。
“我......”听到询问,宋锦城刚想回应,却不料被萧问抢了先。
“回关主,他不是。”
萧问先一步站在了郑印淮面前,垂目拱手,恭恭敬敬的回道。
“呃......”
宋锦城那句“我是”卡在了喉咙里,眨了眨眼望着萧问,只看他如何编撰她的身份。
“那他是?”
郑印淮幽幽转眼,将一双状若古潭的眸子在宋锦城身上睃巡片刻,又回到了萧问身上,声音稍稍提了提。
“他是来帮属下破案的,”萧问解释道。
郑印淮原本带着几分郁色的眉头舒展了些,多了些兴致与好奇,“这么说小公子有些稽查断案的本领了?”
这话是对着宋锦城说的。
“在下不敢当,”宋锦城见郑印淮双眸中熠熠生辉的探寻,微敛了双眸站的笔直,自然的接了话,“在下不过有几分小聪明而已。”
不夸大也不贬低自己,宋锦城很是实事求是的回答。
“哈哈,”郑印淮却突然大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萧问,你是在哪里寻得这位小公子的?”
能做到龙首关的关主,郑印淮自觉识人无数。
人啊,但凡有点才气的,要么恃才傲物,要么清高不近人情。
还有那脓包似的,什么不懂,却偏偏自大又狂妄。
只眼前这小小公子,看似弱质少年,甚至在这龙首关里,随便一人便可将之碾死,竟然有这般大的口气不惧不怯的对他说自己有几分小聪明。
可真是有意思的年轻人啊!
郑印淮的笑容爽朗又豪放,美髯随着他的笑容轻轻晃动,让宋锦城恍然生出几分怪异的感觉。
她很好奇,儒雅与豪爽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怎可能同时在一个人身上体现呢?
虽不敢确定郑印淮到底是何等脾性与气度,但只眼前所见,这位外头人谈及变色的龙首关关主似乎并不可怕。
宋锦城历来有些打蛇随棍上的眼色,不由也学着萧问拱手而立,嘿嘿笑着回应:“多谢关主谬赞。”
萧问却眼观鼻鼻观心,依旧很恭谨的答道:“前些日子属下去了趟虎头寨,正巧见识到他助虎头寨识破山精一事,以此属下认为他有几分别人所不能的机巧,秦穆和失踪一事颇有蹊跷,属下事务繁忙,便想着或许他能助属下一臂之力。”
郑印淮在听到萧问说起虎头寨的山精时,淡淡望了眼萧问,神色看似寻常但那其间一闪而逝的复杂中夹带着的欣慰之情,仍是未逃过宋锦城尖利的双眼。
“那山精是否抓到?又到底是何物?”
待再听到郑印淮问及山精时,宋锦城心下便有了思量。
“山精啊?”
宋锦城略略皱了皱眉,“那怪物长得似只野牛,若问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也并不知,只知它好生厉害,在虎头寨伤了不少性命,不过好在最终被杀死了。”
宋锦城说起山精被杀时长吁了口气,如释重负。
“死了?”
郑印淮敛了眸光,让人瞧不出神情。
“是啊,死了,”宋锦城摇摇头,唏嘘了声,“说来也可怜,它虽是怪物但也只是野兽罢了,却受坏人所迫伤人性命,身不由己不说,最后还死无全尸。”
山精受人胁迫连伤好些人命一事,宋锦城觉得没必要隐瞒,毕竟以郑印淮的心思,应是早就猜到了。
“死无全尸?”
郑印淮微微皱眉,倒像是头一回听说这事。
宋锦城心下有了答案,但仍将眉头皱得紧紧的,“我也不瞒关主,那怪物被找到时,已经被人剖了内丹奄奄一息。”
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想来郑印淮对山精这么感兴趣,必然也是早知道那山精便是獓因兽。
“当真这般?”
郑印淮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但听着似并不全信宋锦城所说。
这话像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询问一旁的萧问。
“在祭台所见确实如此。”
萧问急忙回禀,却也给了同样的答案。
“那剖丹之人可有线索?”
郑印淮沉默片刻,又问宋锦城。
宋锦城摇头,颇有些遗憾,“不知,但我却知人应不是虎头寨的,毕竟虎头寨的大当家二当家皆死于山精之口,一般人对付不了它。”
“那控制它之人呢?”
郑印淮追问。
“更不可能,”宋锦城否了,“他若是想剖丹,早便做了。”
确实不可能是赵长明,因为獓因兽并不受赵长明控制。
郑印淮凝神望着宋锦城没再说话,只以食指敲击着桌面,“哒哒”响声,仿佛敲在宋锦城心口,有那么一瞬间,宋锦城觉得心疼如绞头晕目眩,但她经历过穿心之痛,这点痛并不会让她改颜变色,甚至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这痛并未持续很久,仿佛就在下一刻,她心弦又松,一切又变得豁然开朗。
宋锦城虽讶异这片刻的微妙变化,但却不动声色,再抬眸,就见郑印淮已收起食指敛了目,神色比之方才似还要苍白疲惫。
“我累了,你们去吧。”
宋锦城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要客气两句告辞,不想却被萧问一把抓住了胳膊,宋锦城立即明白,也不耽搁,只脚步轻捷的随着萧问退出了房门。
出来后,宋锦城心下好奇郑印淮住处的地形及建筑,难免东张西望,萧问却脚步匆匆。
察觉身后没有声音,萧问回头就瞧见那个闲庭散步的身影。
眼神微眯,待宋锦城近前,萧问敛了怒气,沉声低道:“是不是以为自己很聪明?”
宋锦城讶然抬眼,注视着萧问能夹死苍蝇的眉头,挑了挑眉,“此话怎讲?”
萧问回头见两人已下来数十台阶,离堂顶有了些距离,望着笑嘻嘻的宋锦城,不由冷道:“方才你是否觉出心口骤疼难以呼吸?”
宋锦城美目轻眨,“不曾啊。”
萧问一口气卡住,沉默了再沉默,忽然勾唇笑了笑,只是那笑并不达眼底。
“我知你聪慧,也深谙人心,但你且记住,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在这龙首关,但凡稍稍不注意,你就有可能丢掉性命。”
萧问本不愿对宋锦城说这些,但......念及之前对宋锦城许下的承诺,唯恐眼前这人不知天高地厚惹到不该惹的人,仍是忍不住出言提点道。
而宋锦城见萧问神色从未如今日这般凝重,也敛了几分说笑,想了想问道:“关主在试探我?”
萧问见宋锦城终于上道,也不瞒着,对宋锦城说起一件少有人知的事。
“关主有一绝技,名唤“叩心”,知其名解其意,施术者会选择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询问你,若你言之有虚,必会受不得心绞之痛,乖乖说出真话。”
“啧啧,这么厉害,”宋锦城不由咂舌,状若轻松,但心中却存了几分后怕。
郑印淮此人看似儒雅温和,行事也毫无迫人的威仪,却也因此让人放松警惕与防备,被其以叩心诱之利之。
有此绝技,就不怕别人撒谎骗他,所以也能以此绝技控制属下。
驭人之术当恩威并济。
再兼之武功高强,由此郑印淮能稳坐龙首关关主之位多年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想来她之所以能忍受郑印淮的叩心之痛,除了她本身强于常人的自制力,还有一点,恐怕郑印淮最迫切想知道到底是谁剖了獓因兽的内丹。
宋锦城于此事上并未说谎,因为她很确定那黑衣剖丹人非虎头寨之人,至于是谁,她虽有猜测,却也不知那人藏在何处。
但她也暗自庆幸,或许是郑印淮认为黑衣人剖丹后拿走了内丹,才不曾追问内丹去向,也因此让她躲过一劫。
毕竟,黑衣人虽剖了内丹,但后又被她抢夺了回来。
说起来,獓因兽的内丹到底是落在了她手里。
想到此,宋锦城又难免叹息一声,只觉得自己太过高光亮洁,手持宝物却未占为己有。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她完全可以将獓因兽的内丹用在自己身上啊。
“如今知道关主厉害了?”
宋锦城心思遨游天外,耳边萧问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
“知道,知道,”宋锦城却无所谓的摆摆手,“我一向诚实,从不撒谎。”
虽然萧问提点她注意郑印淮的叩心绝技,但谁又敢肯定萧问不是另怀目的呢?
毕竟从萧问与郑印淮的一问一答里,宋锦城敏锐的意识到,萧问之所以去虎头寨,必是得了郑印淮首肯的。
目的自然是为的那山精,亦即獓因兽的内丹。
再看萧问对郑印淮的态度,恭敬不似作伪,但就算再恭谨,宋锦城依然知道,萧问仍旧对郑印淮有所隐瞒。
而郑印淮一边信任萧问,一边却又言语试探,方才郑印淮以叩心绝技试之,未尝没有试探萧问之意。
因此宋锦城敢肯定,萧问之所以能做龙首关的西堂主,必是郑印淮在背后支持,而郑印淮之所以推举萧问,那定然是为了对抗东堂主孙潜。
各怀鬼胎却又互相利用,正符合郑印淮与萧问之间的关系。
但有一点要注意的是,她往后行事必须谨慎再谨慎。
这龙首关的人不比虎头寨人的单纯,当真是各个心似毒蛇,如豺狼虎豹,一不小心就会被吞吃入腹。
宋锦城面上看似淡然浑不在意,但心下却又警醒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