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夷的眼神一瞬间恢复了清明,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男人就这么将凌乱的领口理好,而后拉起被子,盖在他身上。
陆微雪俯下身,在他错愕的目光中,轻吻了一下他额头柔软的黑发。
“睡吧。”
陆微雪轻叹,像是在告别。
谢明夷看着他的眼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他眼底的漩涡吸引了,浅淡的眼眸中似有妖异的花纹在盘旋,像是蛊惑人心的毒蛇。
少年的眼瞳慢慢僵直,眼皮越来越重,不自在地睡了过去。
只是长睫轻颤,是睡得不安稳的表现。
陆微雪平静地转过身,将安神香点上,随后打开门走出去。
月色凄惨。
门外站了个人,穿着百色编织的外袍,身量不高,如鬼魅般隐藏在黑暗中。
见陆微雪出来,他主动来到光亮下。
烛光照耀在他身上,露出一张阴阳脸。
左脸被骇人可怖的伤痕占据,右脸却白净光滑,不难看出年龄尚小,只有十五六岁。
“原来你跟我要夺魂蛊,只是为了他。”
少年人恨恨地道,目光瞥向陆微雪身后的那道门。
“你管得太多了,古兰朵。”陆微雪不着痕迹地往右靠了靠,挡住了古兰朵充满恨意的目光。
古兰朵冷冷一笑,“怪不得里耶说,您最近奇怪得很。”
他阴狠的眼神打量着陆微雪,恐怖的左脸无比扭曲,“若您只是想拿他试试夺魂蛊的效果,那属下没有异议,若真如里耶所说,您的心被那个人勾走了,那他的命,恐怕是留不得了。”
“你敢自作主张?”陆微雪一瞬间攥紧了拳头。
古兰朵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讥讽一笑,道:“属下不过是试探一下而已,毕竟里耶那家伙的话信不得,可没想到您竟然这么大反应,为了大仇得报那一日,属下没有什么不敢的,只要替您扫清一切障碍,不管您愿不愿意,就算到时候您要取我的命,又有何妨?”
他的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光,隐隐透出几分血红,无比癫狂。
陆微雪的脸色沉得像冰,这种受人钳制的滋味,他并不喜欢。
“如果他出事,那皇后这枚棋也废了,你和里耶,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他的声线冷硬,无疑是在警告。
古兰朵如诡异的人偶般盯着陆微雪,突然爆发出痴狂的大笑:“好!不愧是圣子,已经有了帝王无情的模样,相信您用不了多久,就能杀了那个老贼,取而代之了。”
陆微雪皱了皱眉,淡淡地撂下一句:“若你来就是为了提醒我,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古兰朵张狂一笑,“圣子护人心切,属下不打扰了,只是若您对他的心思危及我们的大计,那不用里耶那个废物出手,我自会来取他的命。”
一阵冷风吹过,烛火系数被熄灭。
再回神,黑夜中已经没有古兰朵的身影。
陆微雪独自站在夜里,守在门外,久久未曾离去。
——
翌日。
谢明夷醒过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他睁开眼后,又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坐起来。
不为别的,只是感觉格外的奇怪。
脑子像是被挖了一块,记忆不知在哪里便中断了,又似乎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陆微雪给他喝了粥,他便觉得十分困倦,自然而然地睡着了。
这么一睡,就睡到现在?
几个模糊的场景涌入脑海,谢明夷感到一阵一阵的头疼,忍不住蜷缩起来,抱住了脑袋。
一阵箫声传来,不同于睡着前听到的哀切悲伤,现在传来的,是潇洒飘逸的乐音。
谢明夷心头微动,忍不住下了床,循声前去。
穿过一片竹林,一道绿色的身影映入眼帘。
这个场景似乎在哪见过,脑中刺痛感袭来,谢明夷没忍住“嘶”了一声。
箫声中断,男人转过身来。
阳光下是一张俊朗的脸,岁月虽在他的眼角留下了不少细纹,却更显得男人周身气派儒雅随和,举手投足之间皆是贵气。
“怀王殿下。”
谢明夷认出了他。
陆津义看向他,点了点头,“你醒了。”
“您知道我在这里?”话一说出口,谢明夷便觉得有些后悔,但不知怎么的,这个怀王就是莫名给他一种亲切感,让他忍不住想放下顾虑。
陆津义微微一顿,眼眸温和,望着谢明夷笑笑,“九皇子跟我说过了。”
谢明夷“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早就知道怀王和陆微雪是同党了,也没觉得有多稀奇。
场面一时有点尴尬。
陆津义像个长辈一样关怀道:“你刚醒,饿不饿?可叫下人传膳过来。”
谢明夷刚想说不饿,肚子便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
他脸一红,只能点点头。
小半个时辰后,谢明夷吃了个半饱。
陆津义坐在一旁,看向桌上几乎未动的饭菜,温声道:“怎么,不合小国舅的胃口?”
谢明夷咬着梨花木筷子,摇摇头。
同坐在一张饭桌旁,陆津义又毫无架子,他便也没什么好拘谨的,只叹了口气,如实相告:“我自幼便挑食,难伺候得很,王爷别见怪。”
陆津义“扑哧”一笑,“哪有人自己给自己这样开脱的?你真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像是想起了什么。
耳边安静了一瞬,正纠结要不要再勉强吃一口红豆汤圆的谢明夷狐疑地抬起脸,却正对上男人眼眸中的哀痛。
这份伤痛跨越了岁月,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谢明夷心上。
陆津义看着他,就像在透过他的脸,看着另外一个人。
一个与谢明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却没有丝毫切实交际的人。
“王叔。”
一道冷漠的声音在门口传来。
谢明夷大梦初醒般抬起头,看到走进门的陆微雪,他似乎是急匆匆地赶来的,气息有些不稳,声音里都带了点喘息,模样慌乱,跟唯恐什么东西被夺走似的。
“陆微雪,你还敢过来?”
谢明夷一下子来气了,把筷子砸在地上。他跟陆微雪的账越积越多,看来是算不完了!
陆微雪深深地看了陆津义一眼,选择先哄谢明夷。
他好脾气地帮他谢明夷起了筷子,规规矩矩地放回桌子上,又扯了扯他的袖口,一双眼睛里写满了真挚。
“舅舅,跟我走吧。”
谢明夷眉头一蹙,没好气道:“去哪?”
“自是回丞相府,舅舅在外宿了一夜,相府那边可是担心坏了,舅舅不要在此久留,还是快些回去的好。”陆微雪循循善诱。
谢明夷被他“舅舅来”“舅舅去”的绕得头都快晕了,一把挣开了袖子,没好气道:“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非把我带到这里,父亲用得着担心吗?”
“都是我的错。”陆微雪垂下眼眸,柔声哄他:“舅舅想怎么罚我都行,但还是先走吧,相府的马车就在外面等着,是棕山来接舅舅了,舅舅难道愿意让他一直等着?”
不得不说陆微雪的口才是真的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心再冷的人都得被他说动了。
谢明夷不得不点下了头,“好吧,但是怀王殿下……”
“王叔不过是来找我对弈的,并无什么要紧事,现在舅舅要走了,他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对吧?”
陆微雪面朝向陆津义,似笑非笑道。
陆津义看出陆微雪眼里的不悦,垂了下眸,转而又温柔笑开,“九皇子说得上,小国舅只管去就是了,代本王向丞相大人问安。”
谢明夷只得收起了顾虑,站起来走出去。
即将踏出门的前一刻,他突然转过身,道:“怀王殿下,您的箫声,真的很好听。”
少年神情认真,双眼澄澈,是诚心诚意的赞叹。
陆津义愣了一下,随即笑笑:“谢谢。”
陆微雪冷冷地看了怀王一眼,眼中划过一丝阴鸷,却极快地转过脸去,温声提醒道:“舅舅,走吧。”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很久后,陆津义脸上挂着的笑容才渐渐消失。
他不笑时也是紧绷着的,现在却松垮下来,一张俊雅的脸仿佛苍老了十岁。
他独自坐在屋里,面对满满一桌的美味佳肴,却毫无半分胃口。
都是特意叮嘱过的易消化的食物,还有不少符合孩童口味的甜食。
陆津义将玉箫拿出来,细细端详。
他自嘲地笑笑,嘴角苦涩。
云层遮蔽了屋外的阳光,一时间,眼前视线有些昏暗。
陆津义估摸着玉箫上挂着的红坠,思绪被拉得很远,忍不住像无数次独处时那样,陷入追忆,喃喃自语:
“宓儿,你的孩子,很好……”
他的叹息很轻,却悠长,久远。
——
三日后。
丞相府。
谢明夷一直惴惴不安,生怕陆微雪把他胆大包天带走十五皇子的事告诉姐姐。
但宫中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他试探性地问起谢丞相,只换来自家老父亲的吹胡子瞪眼,又一次痛斥起他擅自在外过夜的“无耻”行径。
谢明夷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赶在谢丞相真正发怒要揪他耳朵之前,悻悻地离开。
正当他稍稍放了心,以为就这么蒙混过关了时,却迎来了皇后召他进宫的消息。
谢明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打算称病,却听见棕山兴奋地将刚打探到的小道消息讲给他:
“少爷少爷,宫里要给各位适龄皇子选秀了!娘娘把您叫去,肯定是也看好了哪家的小姐,要给您赐婚呢!不对,就算是选秀,也是先紧着咱们少爷,让少爷您先挑!”
他没注意谢明夷越来越生无可恋的脸色,继续无比感动地说:
“算算日子,少爷的十九岁生辰就快到了,也该说亲了,相爷没考虑那么多,还是皇后娘娘细心……”
最后,棕山双手一拍,得出一个令人欢欣鼓舞的结论:“谢家要有主母了!”
谢明夷两眼一黑,倒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