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漾侧身回眸,带动着油纸伞上的水珠随力跳动,旋转而落。细雨朦胧,桃漾在伞下抬眸与他相视,眸中露出不解,下意识轻疑:“嗯?”
“当心脚滑。”他随口道。
桃漾对他颔首。
到了山下后,径直回了韶院。
走了这一趟,身上的衣衫鞋袜多少沾了些潮气,桃漾回到西厢房后先让杏枝去备水沐浴。她在净室里待了有两刻钟,出来的时候谢嫣正在她的屋内坐着。
桃漾倒是惊了下:“嫣儿妹妹。”
谢嫣正望着窗外的雨出神,闻言面含笑意看向桃漾,给她指了指八仙桌上的竹木盒,笑盈盈道:“府上新运来些新鲜的桑葚,这东西不能存放,我来给你送些过来,”嫣儿往嘴里塞了一颗:“可甜了呢。”
桃漾对她道谢,让杏枝去给人添茶。
谢嫣在这里和桃漾小待了会儿,瞧见桌上搁着的一只精巧小檀木盒,拿在手中好奇问道:“桃漾姐姐,这是什么呀?”桃漾回到屋中后就去沐浴了,随手将这只檀木盒搁在了这里。
她回谢嫣:“是二公子给的。”
谢嫣闻言瞬时来了兴致,边打开边道:“二哥哥给的定是好物件,我来瞧瞧。”谢嫣打开木盒的一瞬面色欣喜,看到里面的物件时却抬了抬眉,桃漾看在眼里,闲话道:“二公子对府中弟弟妹妹皆关怀备至,想来这耳珰嫣儿妹妹见过。”
谢嫣抬眸对桃漾莞尔:“是有些眼熟,不过也记不起是在哪儿见过了。”谢嫣将檀木盒合上,转了话头与桃漾说起别的。
——
时下佛法盛行,谢老夫人近年来时常诵经念佛,自端午节后,青城观里的僧人就下山来讲授佛法,这日,家主谢蕴将僧人请进府中来,与谢老夫人讲解探讨。
既然人请进了府中,谢老夫人就吩咐下去,让府中的女眷都来存玉堂,也好开开悟。
天朗云清,花香四溢。
僧人声音沉稳如钟,孜孜不倦讲授佛法中的《涅槃学》。
灭生死之因果,度生死之烦恼。
一场佛法自申时讲授至酉时,高僧赠予每位女眷一串菩提佛珠,以保平安顺意。谢老夫人虽神色稍显疲倦,心情却是大好,待僧人离去后,她欲留下这些晚辈们,让她们都说说各自的见解。
可一抬眼瞧过去,姑娘们各个偷偷的打着哈欠,也就瞧着那佛珠时有上几许欣喜。
谢老夫人沉了眼,刚欲斥责,随后心念一转,对她们开口:“都下去罢。”她让这些孩子们都下去,留了几位儿媳与分支里来的妇人在此,与她们说些话。这些日子以来,桓馥不是在老夫人身边侍奉着,就是与各位夫人在一处。
如今桃漾的亲事也算是有了着落,她也是时候为谢玉梵做些打算,对于各大士族中适婚品性又不错的郎君,桓馥身在阳夏,终是比不得谢氏本家的夫人知晓的清楚。对此,桓馥倒是很乐意与老夫人探讨上一二。
姑娘们都散去。
桃漾也回了韶院。
院中清静,自端午节过后,桃漾就很少在院中见到谢玉梵。
谢玉梵喜好交友,也有意和谢氏本家里的姑娘们交好,整日里早出晚归的跟人去游玩赏景,几乎比桓馥还要忙碌。
一年之中,能来谢氏本家的时候不多。谢澜亦是整日忙于应酬,好得了谢氏本家人的照拂,在阳夏能升个一官半职,受人敬重。这院中偶尔是桃漾和幼弟谢敛两人在,偶尔就像现在这样,只有桃漾一人。
夏日的日头落的晚,酉时天光还大好,谢玉梵一改往日早早的就回了韶院,见到桃漾在院中凉亭下翻看书卷,就走了过去,先让杏枝给她添了杯茶水,随后故作神秘与桃漾道:“五姐姐可还记得陈月漪么?”
桃漾神色清淡,边翻着书页边对她应着:“记得。”
谢玉梵用了口茶后搁下杯盏:“我适才见到她了,她还跟我说,她如今身份低贱,五姐姐若是不嫌弃,想跟五姐姐见上一面。”桃漾闻言落于书页之上的指节微蜷,抬眸看向谢玉梵。
陈月漪是桃漾在阳夏时的知心好友。
陈氏虽为士族,却已没落多年,空有士族名头,几年前,陈氏家主犯下大错,举家被带往建康问罪,那时,桃漾能帮陈月漪的只能是给她些银子,让她路上能少受些罪,后来她也有暗中打探过。
听闻,陈氏一族早在去往建康的路上就已遇难。
她未想到,此时能在淮阳听到陈月漪的消息。
陈月漪约桃漾在谢府后园的湖心亭见面,桃漾去到的时候,陈月漪已在等她。三年未见,少女容颜已褪落青涩,陈月漪身着锦衣,珠钗翠环,见到桃漾既惊又喜,上前就握住了桃漾的手。
两人落座,自是一番问候。
湖心亭四周静谧,偶有仆人经过,两人用些茶水点心,闲话了好些时候。
陈月漪主动说起自己的事:“我如今是二公子院里的人。”她说的平和,面上不见情绪。
桃漾早在谢玉梵给她传话时,心中就已有了猜测,陈月漪应是谢氏府中哪位公子的侍妾,只是她没想到,陈月漪竟是在墨园。桃漾眉目温和,对她颔首,陈月漪便继续道:“当年去往建康的路上确实是遇了难,只不过,我被沈氏的大郎君给救了。”
陈月漪自嘲:“他为我赐名,充入乐籍,想收我入房,可他那夫人不是个好惹的,他不敢得罪,就只能把我放在他夫人身边为奴做婢,欲找准时机行事,后来有一日,他忽然跟我说,我的好日子到了。”
陈月漪笑:“当时我吓坏了,以为他是要我的命,却不想,他是要把我献给谢氏嫡出的谢二公子。”陈月漪见桃漾只是听着她说,知道桃漾是心疼她,知足道:“在这里也挺好的,南北动乱,亦不太平,与其在外面苟且偷生,在这里不止吃住好,院中还有十几个姐妹作陪,二公子人也很好。”
桃漾看着她身上的锦衣华服,碧玉珠钗,没再与陈月漪说这些事。
湖中起了风,传来阵阵清香,陈月漪先是看了看四周,随后眸光落在桃漾披落在肩的青丝上,她往前倾身,在桃漾发间嗅了嗅:“好清甜的味道,我还以为是哪儿吹来的花香,阿漾,你用的什么香粉?”
桃漾顺着陈月漪的动作,往自己发间看了看,轻声道:“是我自己调制的香,”她轻笑了下:“你知道的,我对蚌粉过敏,街市上胭脂铺子里的香粉、香膏都含有此物,我只能闲来无事捣鼓些香料来自己用。”
陈月漪又趴在她肩上闻了闻,跟只小狗般:“太好闻了!”
桃漾见她喜欢,就道:“我写张方子给你,都不是什么名贵的香料,你闲暇时可以做来用。”陈月漪自是兴奋,扯住桃漾的手:“你还未去过墨园吧?走,我带你去墨园里走走。”
桃漾闻言神色微怔。
陈月漪道:“二公子一早就出了墨园,听闻陛下派了朝臣前来为谢老夫人祝寿,二公子去官署了,今夜都不一定回。”桃漾对她莞尔:“我昨儿刚去过墨园,空渊引着我绕来绕去的,也算是逛了一圈,便不去了。”
桃漾总是这样的,她神色间始终带着温浅的笑,让人如沐春风,似是性情软软糯糯的兔儿,可她的话语却又是坚韧不可改的,陈月漪不再劝,唤了仆人取来纸笔,桃漾就将方子写给她。
——
翌日一早,谢怀砚回了府。
往年里陛下也都会命人给谢老夫人送来贺礼,只不过今岁是谢老夫人的六十整寿,陛下就命礼部司郎中亲自前来送上贺礼,以表重视。只不过,这礼部司郎中是颍川庾氏的五郎君庾子轩。
颍川庾氏与淮阳谢氏同为士族门阀,常有来往,若论起来,皆有姻亲,庾子轩领了旨后,正巧遇上沁原王氏的三郎君,知他得了圣命要来淮阳,也非要跟着来。
庾子轩不过在建康耽搁了两日,代表当今陛下前来给谢老夫人祝寿的人就变成了五位。
“初夏盛景,美不胜收。我已两载未来过淮阳,庾五,你别嘟嘟囔囔的了,陛下不会怪你的。”
庾子轩生气不理他,只看向谢怀砚:“怀砚兄,我知你事务繁忙,不如将他们四个都赶出去,省得扰你心烦。”几个人自年少时便相识,说笑一番,谢怀砚神色温润,轻笑:“贵客前来,岂有不款待的道理。”
当晚,谢怀砚在鹿鸣山别苑设宴。
自谢氏府宅南门而出,有清泉小桥,踏桥而过,沿着一片海棠花林,便入鹿鸣山的地界。
这座山四时景好,山秀水亦清,只泉眼便有十数处,谢怀砚早在几年前就在此建了别苑。
偶尔会来住上几日。
日光渐弱,漫天霞红。
宴席设在一片落英缤纷的木槿花树下,山中凉爽,公子们谈诗论赋、举杯豪饮,自是不必说。
酒酣言欢,到了尽情处,自是少不得要用上些五石散。
在座之人,除却庾子轩外,都服用了些,谢怀砚亦是。
宴席上有着绿衣、红衣女子二人,皆以薄纱遮面,一女子端坐古琴前抚琴,一女子怀抱琵琶与其合奏《浔阳夜月》。琴声悠扬,琵琶声婉转。不时,又有女子前来献舞。
舞者共有十二人,身着明艳服饰,举止温雅。
是谢怀砚墨园里的女子。
王氏三郎君是谢怀砚的表兄,这其中一位女子还是他送给谢怀砚的,心下不解,眸光朝谢怀砚那里望过,见他正散漫的饮酒,王三眉心抬了抬,这十二位女子应都是他院中的美人。
舞姿婀娜,婉若游龙。
谢怀砚微凉指腹摩挲着杯盏,一双好看的眸子在翩翩而动间流转,抬起杯盏用完杯中酒,待一曲舞尽,四周传来赞扬声时,他抬手指了指站在最右侧的一位女子,示意她走近。
这女子虽已在墨园住了近一载,谢怀砚却似乎不记得她的名字,她款款上前,半跪在一侧,柔声道:“青鸢给公子斟酒。”她是个聪明的,懂得察言观色,谢怀砚在她眉眼间打量,向前倾身,在她耳边低声:“去卧榻等着。”
青鸢抬眸,既惊又喜。
她起身,施礼退下。
已是戌时,饮酒作乐了一个多时辰,两侧的公子都有些吃醉,又服了散,自是看出谢怀砚是来了兴致,庾子轩先起身,神色平和道:“听闻鹿鸣山中五步一灯,夜景甚好,我去走走。”
谢怀砚对他颔首,随后看向剩余的十一位女子,淡声吩咐:“公子们醉了酒,好生侍奉着。”他起身,抬步往他的院中行去。
这十一位女子中,也有陈月漪。
她们都是身份低贱之人,在这天下不平的世道中,被当作礼物献出去。那日,她对桃漾说她很知足,虽不全是真心,却也作不得假,自家族落难,她过的最快活的日子就是在墨园。
当初二公子途径司州,司州刺史设宴款待,那时正值盛夏,酷暑难耐,后厨的一位做糕点的女娘着了暑气昏阙过去,她与她还算交好,就帮着她做了一盘莲子糕,之后,便是沈大郎君对她说她的好日子到了。
因着那份莲子糕,公子带她来了淮阳。
比起沈大郎君,她是愿意跟着二公子的,既然他喜欢她做的莲子糕,或许她这一生的命运还能有些转机。
可他并未碰她。
不止是她,墨园里被他收下的女子都一样。
她们都曾来过鹿鸣山中他的别苑,沐浴后换上一件明艳衣裙,发钗素雅,耳上戴一副红玉镶翠的耳珰。他眸光深邃的看着她们,一言不发,神色由温润变得清冷。
起初,她们也会去猜测缘何,都想飞上枝头能一直留在谢氏,避免日后再过流离不安的日子,后来也就渐渐不再想了,好在二公子也一直未将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送出去。
谢怀砚适才的话在座的人自是听明白了。
一盏茶的功夫,只剩七位女子还留在此处。
她们面面相觑,有艳羡的,有感慨的。
陈月漪有些伤情,她知道,除却去了公子屋里的青鸢外,其余的四个日后是不能再待在墨园了,这些公子都是建康城来的,日后她们都是要跟着去那里的。
陈月漪道:“夜里风凉,咱们站这作甚,回吧。”她话音刚落,就瞧见不远处一道倩影垂首朝她们跑来,待走近了才听见她的啜泣声,青鸢泪眼涟涟,扑在最靠前的陈月漪怀中,口中啜泣:“我明明用了昨日的香膏,里里外外都用了,可公子还是说味道不对——”
青鸢是个聪明的,自昨日谢怀砚命空渊给她们每人送去一罐香膏时,她就觉察到些别的,不止沐浴后在身上涂了一遍,就连衣裙上、青丝上都涂抹了些。本以为一切都对了。
可还是不行。
陈月漪将桃漾给她的香粉方子交给空渊后,就有制香师傅来了墨园。
桃漾用的香粉都不是名贵香料,且种类不多,制香师傅不过半个时辰就调制了出来。只不过,这香粉调制了一罐又一罐,书房内的那位始终是不满意,陈月漪也不知后来是为何。
空渊就将调制好的香粉给她们送了来,让她们每人都用上,今夜前来献舞。陈月漪宽慰着怀中的青鸢,闻到她身上的气息,不禁微微皱起了眉,桃漾身上的气息不是这样的,可桃漾没必要给她写一张错误的香料方子。
书房内。
谢怀砚今日饮了不少酒,又服用了五石散,此时,他眼尾绯红,衣襟敞开,修长指节抵额,神色算不上是好看,空渊上前,小心翼翼问:“公子可要冷水浴?”
注:《浔阳夜月》最早见于姚燮的《今乐考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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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