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黯淡的长明灯在无人处骤然亮起,看守九重门的仙使望见逐渐逼近的紫色身影,目光一顿,不自觉地连咽口水。
古老梵钟骤然敲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他们心尖上。
一下、两下……直到十二钟声敲闭,长明殿内对应的十二魂牌碎成齑粉。
在那道附着煞气的身影快接近九重门时,两位守门仙使对视一眼,迅速抬戟相拦,“何人、何人胆敢擅闯九重门!”
离得近了他们才看见,来人脸上有几道并不明显的血痕,冒着血珠,像是术法刃气造成的。
可伤口的主人从头发丝到脚都是干净的,身上毫无血腥气息,他们铺开神识,瞥见她身后的红色长刀时,浑身都僵了,像泡了几天冰窖一样。
在九重天,人人都知天道曾为压制阎罗殿的怨气而亲自锻造过一把刀。
万象殿的《灵器记实录》中存有留影,是把印着因果血纹的长刀,暗红的煞气袅袅飘出,仅是一段留影便足以让众仙君忆起渡劫心魔。
血海里,轻易抽出神君灵骨的女子冷冷回眸,她不带感情地勾起唇,最后一眼,他们看见自己倒转的身躯,天地陷入血色。
“你们何时来的九重天?”
闻言,两位仙使才从幻境回神,他们虽不知道来人的身份,但从这把存于万象殿留影的刀可以看出,她不是普通仙君。
其中一人硬着头皮道:“刚好整年。”
曲清雪在推算了一下自己离开的时间,眉眼间忽然多出一抹躁意,目光倏地擦过九重门不远处的仙鹤玉像。
“上善仙君。”仅是几息,她便收回目光,弃了推算,看向方才回话的仙使,“可听过此人名讳?”
“没有。”
从对方脸上浮现的迷茫来看,曲清雪敢肯定,是那些神君下了禁令,以至于她的“光辉事迹”在某个时间节点绝迹了。
“现在听过也不迟。”她抬脚往一侧走去,绕过拦路的两人穿过九重门。
而在他们看来,则是眼前一花,那位凭空闯入的外来者不知何时进了九重门。
“停下!你若再往前,我便……便通知执法者了。”
令人没想到的是,她竟真的停下,甚至回头朝二人笑了一下,“说起来,现在的执法殿主是哪位仙君?”
仙使瞟了一眼她手里的刀,喉结滚动间,口水不争气地咽了回去,连同警告的话语一同吞回肚子里。
“闻道仙君。”
曲清雪愣了一下,站了半响硬是没想起这位仙君是谁,“可有留影?”
“有……”守门的仙使取出留影石间隙顺便通知了执法殿。
她察觉到二人的小动作,目光仍是停在留影里的熟悉面孔上。
好像想起来了,之前将独雪打回万里雪域时,这人在一旁摆盘输光了灵石不说,她还善心大发送了他些。
“朝闻道夕死可矣。”她弯起的眸泛起一丝涟漪,“好神号。”
她没有理会身后拦路的仙使,径直踏向长明殿。
漂亮的红顶鹤正在长明河畔展开双翅,高傲扬起的头颅对准了河对岸的一只灵雀。
直到视线中多了一抹熟悉的紫色身影,它才迅速低头,装作一副谦卑模样。
其实曲清雪之前也没干什么,只不过是执法时碰到了某个爱嚼舌根的仙君,回长明殿复命时恰好见到它朝自己扬起脑袋,这当然不是她揪它羽毛的理由。
因为它正好挡在长明殿的入口处,所以她才顺便拔了两根毛,后来碰到九炽仙君,正好送给人家做扇子了。
她朝红顶鹤友善地笑了一下,对方缩回羽翅,抖如筛糠。
“你终于来了。”
刚踏进殿门,她就听见了祂的声音,像是久别重逢的故友般,她先是问了九重天近来发生的大事,又问了原先的执法殿主犯了什么错。
天道沉默了一阵,才道:“有神君想抹去你在执法殿的任务书简,被他拦下了。”
祂回答得言简意赅,曲清雪一下便明白了,多是以勾结堕神为由,将其贬下了凡。
“还有件事。”她说。
“何事?”
她身形一顿,听见了祂声音里微乎其微的颤动,“那任执法殿主唤什么?”
“万象殿有记载。”
半响,祂像是松了口气。
“按理说,这些记载会被一同抹去吧?”她想了一下,又问:“你不会是替被贬的仙君汇了名册吧?”
天道的再次沉默直接印证了她的猜测。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她抬眸,仿佛透过影影绰绰的长明灯火望向祂的双眼。
“疼吗?”祂问。
跳动的脉搏下,十二道气息相互冲撞,好像随时都会破土而出,又带着“蛀虫”该有的觉悟,只是不停试探,丝毫没有想离开的意思。
十二神君临死前还为她留下一个诅咒,生生世世不得所爱,在乎之人气数耗尽,直至陨落。
“本来很想说不疼。”她垂眸,盯着那盏刻着自己名字的长明灯,“疼的话你能大发善心替我去掉诅咒吗?”
“反正你也要走了。”曲清雪走到长明灯前,蹲下身,戳了戳与自己名字相连的“林霁寒”。
“我以为你会不甘。”
悠远的声音穿透耳际,她只是很平静地盯着灯盏,“我有的……有很多,但我们应该有个好的重逢,不是吗?”
如果她在此刻瞧一眼水镜,一定能察觉眼眶颜色与刀上的血纹不相上下。
重回九重天的刹那她就记起了深藏于无数轮回中的自己。
火海中的呜咽、穿透心脏的十支箭矢、玄在城门的脊梁……每一世都是打碎了骨头再重新续起。
唯有那袂青衫在人群中执伞而来。
曲清雪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挥刀斩向祂的,或许是不小心忆起的哪一世让她渐渐控制不住体内的煞气,连那盏刻着她名字的长明灯也彻底葬在由因果筑起的废墟之下。
这一次,她做了心魔的傀儡。
当执法者赶到时,便看见碎了一地的长明灯,以及那道持着长刀、几近透明的影。
“砰”
梵钟悲鸣如潮水决堤,震得在场仙君心头一颤,声势比之前的十二响加起来还要浩大。
这只有一种可能,在九重天待了千载的仙君们从各自值守的殿中走出,不约而同看向湛蓝天际。
先前十二神君陨落他们还不以为然,可此番竟是连……
有人忧愁自有人欢喜,这一子落下,棋局已定,九重天的牌也该重洗了。
守门的仙使听出异常,二人战战兢兢好一会才发现身后站着人。
来人面容清秀,脸上带点婴儿肥,黑白分明的双眼闪着一抹泪花,“辛苦你们了。”
低头行礼的瞬间,仙使瞥见对方衣角泛灰的半截印子,愣了下,“见过闻道仙君。”
“仙君何时来的?”
闻道身形一顿,顺着仙使视线往下,半截鞋印露在衣摆,他尴尬一笑,“咳……执法殿事务繁忙,我也是才到。”
执法殿是忙,但算不上频繁,至少作为殿主的闻道很闲,闲到前一秒还在万象殿看《中房术录》,下秒就循着仙使的传音赶到了。
瞧见那抹熟悉身影时,四肢好像连续批了几百年的执法录,一点劲也使不上,还是手脚并用一起批的那种。
幸好嘴还没僵,尚能念出隐去身形的灵术。
许久未见,那位仙君的气势一如从前,只是轻轻一瞥,便能让人想起渡劫心魔。
仙使:“此次是我们看守不力,望仙君责罚。”
“不用,刚刚那种情况就是……”话到一半,闻道才从往事中回神。
他负手而立,留给两位仙使一道坚毅的下颌线,“就是那人太过分了!简直是不把九重天放在眼里,此事我会追查到底,绝不冤枉任何一个好仙!”
望着闻道高大的身影,仙使热泪盈眶:“谢仙君开恩!”
待离开九重门,闻道才舒了口气,拍着胸脯宽慰自己:“还好还好,差点就说漏了。”
长明殿被毁,承载着众仙功德的长明灯一并遭殃,就连凡间的祈愿也收不到了。
各殿主很快从悲伤中抽离,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学习下界,立个天帝什么的来执掌九重天。
他们讨论的昏天黑地,压根没理下界是如何一团糟的。
“我睡多久了……”悠悠睁眼的许文景盯着不远处的白色身影,恍然发觉自己已经离开魔域。
小师妹说有急事让他先行回宗,许文景不同意,于是两眼一抹黑,醒来就躺在天渊宗了。
想着小师妹如今的实力不会遇险,他这才放心睡了回笼觉,两眼一睁,天又黑了。
“阿嚏。”他搓了搓手,总觉得魔气的阴仍残留在体。
沈弄:“三个时辰。”
许文景掰着手指数了下,半响直接落下结论,“那怎么着天都该亮了吧?”
“许是因为近来灵气乱窜吧。”
沈弄话刚说完,窗户就被重重拍开,没有任何身影,只有如水般湍急的风呼呼作响,吹得他乌发倒起。
屋子里的摆件“哐当”睡了一地,连个全尸都没留。
“哇……哪来的妖风啊,不会是哪个同门在恶作剧吧?”许文景拨开糊在脸上的头发,露出一双无辜小眼。
“恶作剧?”沈弄笑了一声,看向他的眼神意味不明,“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什么?”他问。
“你又走错屋了。”
许文景却见怪不怪,还特别八卦地看向沈弄,“不是吧?我已经好久没梦游了,这次我没干嘛吧?”
他想起上上次从沈弄嘴里听到的版本——掀了苏红缨的屋顶并差点一命呜呼。
上次是什么来着?噢,不小心把二长老的药田踩了,差点被做成傀儡。
诸如此类的事数不胜数,他甚至爬过沈弄的窗,拆过宁安殿的秋千……
“没什么。”沈弄神色淡淡,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床下,“也就是不小心御剑捅了天,其他的……我可就不知道了。”
许文景拉开被风吹乱的帷幔,果不其然发现屋顶空了一块。
“哐当”
“许文景!”
怒气冲冲的红色身影踏平屋门,他瞬间竖起汗毛,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大、大师姐?”
“我的东西呢?”
游龙枪直指心口而来,吓得许文景缩进床头的漆金花瓶里。
“什么……东西?”他声音发颤。
“师姐说的应该是那个吧?”
沈弄搭在膝盖的手指向床底,一双用银线勾出龙纹的黑色女靴赫然在目。
见她眼中怒意更盛,沈弄便道:“听闻梦游症是因太过紧张,坊间有传以毒攻毒可治,师姐不如以后出勤多带他见见世面,许就习惯了。”
苏红缨冷笑,“在理。”
嫌火添的不够,他撑开折扇,悠悠笑道:“且除妖受伤再正常不过,掌门顶多怪他一句学艺不精。”
许文景:“……”
要不还是鲨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