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气动乱遭殃的不止下界,就连九重天也阴晴不定,例如现在狂风乱作,各大殿主站在文启殿外踌躇不前,束起的长发从脑海跑到脸前。
“这都百年了,怎的还是没有诞出新天道。”
天道历任皆是大气运者,一般来说九重天没了也很难陨落,祂是此界规则,又或者说祂是规律运行的载体。
数万年来,能熬走天道的仙君早就已陨落,连众仙以为会与天同寿的十三位神君也没了。
此后更无人得知天道到底有过几任?何时陨落?又如何继任?
“轰隆——”
密集的雨点撒在殿门,穿透仙君们的防护,透进宽大的衣袖里。
“这月还有一堆卷宗没重审,今天月朝他不会一剑砍了我吧?”
余下三人回头,发现八尺高个的闻道缩在角落声泪俱下,应该是让雨淹的。
自百年前,灵气初乱,没过几天一位仙君……哦不,神君就带着天道赠予的命牌走入几大殿主分权的漩涡中。
姑且称他是第十四位神君,能得天道授令,必定也是块存了万载的活化石,肯定不好糊弄。
可闻道一眼认出,那人是上善仙君的监察使。
由此,平静了几百年的执法殿主再度忙碌,整理曾被贬下凡的仙君名录,甚至有了月朝。
也就是每月第一日例行到长明殿汇报进度。
他们也不想屈服,可对方做事太过果决,抬手掀掉了某位仙君的假发。
——“还不进来?”
一道冰冷的声音从长明殿传出,语气里还带着点不耐。
四位殿主默契地挺直腰板往里走,在对上那双毫无笑意的灰眸时,脖子不经缩了一下。
“那些被贬下凡的仙君多数在三月前陨落,其余的已记录在册。”说完,闻道理好的名册已到林霁寒手中。
后者看也没看就将名册放在一旁,示意其余三人继续。
…
等几人汇报完九重天的大小事务,抬头瞥见林霁寒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半瞌眼,支着脑袋坐在属于天道的长明椅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三个月前长明灯灭,他与曲清雪的感应断开了。
他寻遍九州也未嗅到她的气息,近日灵气动乱有所缓解,他料想是新天道出现了。
一抹紫色闯入余光,含混着梨花的甜,他蓦地睁眼,围绕九重天的**不知何时停了,阳光肆意攀上她线条流畅的下颌,蹙起的眉平添几分凌厉。
她回来了,他想起仙君殿里逐渐枯萎的古树,一切早有预兆。
来人挽刀入内,直指他心口,“座上何人?”
“看来……你又忘记我了。”眸中喜意渐渐褪去,他若有所思,言语中竟能听出一丝委屈。
三大殿主屏住呼吸,连传音也不敢用,眼神间交流了千百次,也未有人得出结论。
唯有闻道心中清明——九重天的煞神回来了,有没有豆腐让他撞一下!
曲清雪没有理会他,尚未融合法则的因果之力依旧带有极强的攻击性,几乎是敌我不分,压得众仙君喘不过气。
她迈入殿中,长刀划过地面发出的磨人声像是千万只指甲刮过墙面。
“你到底是谁?”
下颌被她抬起,林霁寒勾起的唇瞬间撇下,“姐姐,你不记得我了吗?”
天道留给曲清雪的留影石只说让她执掌九重天,并未提起她的其他事。
她拿捏不准,眉头再度蹙起,“你我并无血缘。”她的神识一眼看穿了他。
“姐姐沉睡百年,记不得也是应该的,祂唤我替姐姐守九重天百年,好不容易等到……你却又不记得我了。”
他眼泪汪汪的,眼尾在她愈发松下的手劲中变得更红了。
半响,曲清雪松手,不动声色转身,“是我误会了。”
几大殿主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纷纷垂首,大气不敢喘,这看也不是,听也不是的。
谁说做神仙容易的?站出来挨打。
她回眸,“你说我沉睡百年?”
“嗯。”
人间百年,天上三月,他想。
“即日起,九重天所有事务由我亲察,你们需要做好自己份内的事。”
一转头,曲清雪就绷起脸,睨着台下脸色涨红的四人,“我并非是不讲理之人,同我说话是可以……呼吸的。”
她语气一顿,浅色瞳仁中晦暗闪动。
而后的一个月里,几人体会到了什么叫真正的忙,连回仙君殿的时间都没有,个个脚不沾地,伏案便睡。
也是有好事的,自曲清雪到来,灵气不再动乱,天象恢复,一切仿佛回到原点。
由此,各殿主才明白,她竟是新天道。
按理说,天道一般不会亲自理事,而是交给神君来做。
但就上任放权而言,十二神君做的那些事仍让人历历在目,光是无辜下贬的仙君就数不过来。
他们认为曲清雪这么亲力亲为,定是害怕重蹈覆辙。
其实不然——
“花灯?”
鹊仙河畔,她皱着眉,看向林霁寒手心那枚只够容下一根细蜡的灯盏。
他解释道:“今日是人间七夕,人们会放此灯以祈神愿。”
“可你已经是神了。”她不解,要这玩意有什么用?让她向自己祈愿?
“姐姐就当是陪我放,可好?”
衣袖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晃动,她垂眸,决定将脑子里的公务暂时搁置。
“好。”
她接过灯,陪他坐在鹊仙河畔,学着周围人的模样闭眼,双手合十。
曲清雪因此错过某人眼底翻涌的浪潮,藏着晦暗、让人无法理解的欲。
她只觉得有道炽热的目光黏在身上,阴凉地、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看了个遍。
抬眼却瞧见他勾起的唇,以及漾着笑意的眸,灰色、如琉璃般透彻的双眼,看起来何其无辜。
“灯也放了,现在能回去了吧?”她问。
“我想去天渊宗。”
那是自己上一世降生的地方,她垂眸。
即使她因神力消耗过度缺了部分神魂,也不影响曲清雪推演自己的过去,唯独九重天里关于他的事,压根算不出。
又因他们缘分至深,她可以从自己的前世窥见他的部分。
所以对于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弟弟”,曲清雪既欢喜,又抗拒。
更可怕的是,在这两种情绪交织下,后者竟少的可怜。
“好。”她没有拒绝,神色淡淡,一如被他从长明殿的要文堆里扯出,来鹊仙河放花灯。
下界已过百年,推演出的过去映在识海,一草一木都能引起她的注视,可看见一张纸陌生面孔从身侧穿过,曲清雪才敢在心里承认,早已物是人非。
“亓水……神君?”
他的名头不知何时传遍了修仙界,就连原来的仙君庙也被天渊宗的掌门派人守着。
“见过神君。”
认出他的弟子纷纷行礼,他颔首轻笑,不似在各殿主面前那般威严,更不像总喜欢伏在她案上,摆出各种小动作,好动过头的小狗。
“如今的掌门是谁?”
闻言,弟子们才发觉神君身后还有个人。
女子一袭紫锦流仙裙,银色丝线勾出领口繁复的梨花瓣,月光泄进她浅色双眸,倾出柔和冷光。
“清、清虚子。”
她挑眉:“他不是该飞升了吗?”
“话是如此……”弟子忽然止住嘴,眼神乱飘之际正了神色,“大师姐好!”
这声“大师姐”简直声如洪钟,震得她耳朵起鸣。
曲清雪回头,果然瞥见了夜明珠冷色下的一抹红,“大师姐?”
她不是很肯定,只能凭着陌生的记忆唤对方。
许久,苏红缨偏头,目光中隐隐闪动的泪花还是被她捕捉到了——“他们见你安然归来,也定会高兴。”
他们?曲清雪有些恍神,宛如刚打磨的白纸,以前的记忆犹如初次握笔的孩童凌乱写下的潦草诗篇,一点一点拼凑出几人的名字。
她想到什么,“洗尘宴?”
苏红缨也滞了一瞬,似乎透过她的脸想起了什么,眼神一暗。
“明日如何?”
“好。”鬼使神差地,曲清雪答应了。
在苏红缨的“强烈”要求下,她今晚在宁安殿住下,而对于林霁寒的归属——方少凌睡过的客房。
他每想开口,苏红缨就以“男女授受不亲”堵了回去。
为了神君不被打扰,苏红缨叫了许文景在他屋前值守,甚至设下九九八十一重阵,这待遇简直堪比天极灵器。
就是上古妖兽来了,也只是锁在只有一道降妖阵的修罗塔里。
但他们显然忘记了,他是神。
出乎意料的是,曲清雪附加在宁安殿的小阵没有任何异响,神识再一铺开,恰好看见客卧里蜷在床上,好像睡得很熟的林霁寒。
神识再度凑近,她一眼瞧见他蹙起的眉、紧抿的唇,藏在薄被下的手轻轻颤动,像被主人遗弃,缩在角落里等待一束光从窗棂透进。
识海中走马灯般显示出她推算过的前世,每次意外都会促使他陷入虚弱,重新沉入无尽秘境。
——按推算来看,她的神魂早该湮灭。
若不是刻着二人名字的长明灯被她亲手毁了,说不定还能试着从供主的身份下手。
或许等法则之力与身上因果相融,才能记起他的全部。
其实还有更简单的办法,但她不确定他能不能承受,毕竟曲清雪的轮回劫过去,他的神力就如房梁空了心。
简而言之就是——虚的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