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晨光渗入门窗,屋内满是难闻的药味。
曲清雪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阵,还是决定起床,把药端到院子里散散味。
这叫人起床的方式真是越来越恶劣了,自从鸡都进了方少凌的腹中后,林霁寒就变着法子让她早起喝药。
并且一日三餐,顿顿不少,这是把药当饭吃吧?
她皱着眉,一手捏住鼻子,一手捧着碗,认命似的全灌进胃里。
桌上还放了糖豆,她苦着眉一颗一颗吃完,才发觉不过瘾。
今日的好像不够甜,明明昨日不是这个味的。
曲清雪撑着脸,开始回忆他往日做的糕点。
“怎么会想不起来呢……”她喃喃,无力地趴在桌上,盯着沾满糖粒的空盘发呆。
“你怎么在发呆啊?”
“喂?怎么不说话?”
方少凌的声音由远及近,接二连三地钻进她耳中。
“没事,只是想吃甜的了,镇上是不是又有了什么新鲜事?”
她从淡紫色的袖子里抬头,恰好瞧见微亮晨光下,正逐渐黯淡的那抹明黄。
“最近倒没什么事,我今日正打算喊你去王家一道看看解语。”
他走得近了,曲清雪就看的越真切,方少凌比她昨天见到的,还要神性。
这种感觉就像这人明明是沐浴在光里,却如一团握不住的影。
让修仙之人握不住的,一是飞升,二是神。
“你有没有觉得身体不舒服?”
方少凌愣住了,连目光都滞了一瞬,好半响,他才想到要回什么。
“没有啊,怎么着?你还真在这学了些医相之术,打算找人练练手啊?”
她戳了戳茶杯,又问:“要喝些吗?”
方少凌哀哀叹气,摇头拒绝道:“感觉今日没什么胃口,你说我不会真要成神,要辟谷,对食物提不起兴趣了吧?”
曲清雪无奈,戳得茶杯接连发出几道脆响。
“成神又不是失去味觉,怎么会对食物提不起兴趣呢。”她一低头,又趴回了桌上,只是这次,她的余光未离开他。
“不行,你再跟我去沈家一趟。”
毕竟沈弄比她更了解修仙,也更了解关于神的事。
这情况看着就不对,香火不应该让神更实体化吗?
堆满书册的房间里,沈弄一边盯着路过窗台的麻雀,一边转动着扇柄。
写了“金榜题名”的白色折扇在他手中行云流水地绕弯,快得像绽开的羽翅,好像下一刻就要从窗台飞去。
“谁?”
空气中翻动的风声引得沈弄敏锐地回头,待见来人,他又开始若无其事地玩扇。
“师兄,你来瞧瞧他是怎么回事,我觉得他好像,越来越虚了。”
“虚了就让林大夫……”
沈弄看着不知从哪飘出的人,忽然一愣,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
他顿了几息,抬起的手径直穿过了方少凌的肩膀。
“怎么会这样?土地庙香火凋零了?”
“没有啊,香火很旺。”方少凌不明所以地看着一脸严肃的沈弄,“我现在真的很……虚吗?”
“很虚!”
两道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登时敲醒了他眼中的茫然,“那有什么办法救一下吗?要不我找林大哥开点药,或者、哎呀,我爹说男人在外是不能虚的。”
“噗。”
听完方少凌的焦虑,曲清雪与沈弄又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你现在确实很虚,但不是那个虚。”她想拍方少凌的肩,手伸到一半,又默默放下,脸上的笑也在一瞬间垂落。
大概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眼中的惆怅渐渐褪去,眸中淬进星星点点,如阳光般热烈。
他轻拍胸口,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曲清雪也从沈弄口中了解到,神体变淡,确实是香火之力在减少的征兆,任由事态继续发展,方少凌很可能会直接消失。
神散去,会化为天地,不同于修仙者,神不入轮回。
“化为天地?”他掰着手指不知数着什么,一双黑眸亮晶晶的,“那岂不是不受束缚,想去哪就去哪,我爹也不用担心我出门会不会受伤了。”
听完,沈弄凝重的脸色缓了许多,扇子一合,抵上下颌,颇为认同地点头,“也不无道理。”
一个连死都能寻到好处,一个很淡定地点火,只有她皱着眉,随手捻了块桌上的糕点往里塞。
曲清雪在想,如果在别人的记忆中死亡,对于外界而言,他们是不是真的就不存在了。
方少凌的身形渐渐淡去,刚开始是手,然后是肩,现在到了脖子,整个身体好像一层薄纸,一戳就能漏出风。
“喂,你再抬抬手,这么矮,本少爷怎么吃啊?”
凳腿有些摇晃,她已经很努力了,一边维持平衡,一边将糕点扔进他嘴里。
他现在连拿起一块糕点的力气也没有了,全靠曲清雪投喂。
“好好说话。”沈弄夺过糕点,三两下就塞完了,差点连盘子一起端进去。
她望着手中剩下的半块糕点,忽然觉得眼熟起来。
“师兄,这是什么糕点?”
“就是寻常的桂花糕。”沈弄提着盘的手一顿,“你认不出?”
曲清雪摇头,初尝时觉着很熟悉,但太过于甜,她向来不喜甜食。
加上方少凌这个嘴馋的非闹着要做什么饱死神,便没再多想。
“这秘境还会影响记忆?”
这回,方少凌几近透明,连说话的声音都没了精神气。
“有人篡改了我的记忆。”
未等沈弄开口,曲清雪先落下了答案。
怪不得她记忆模糊,连每日吃的糕点都记不住名,她是在沈家忘记的,也在沈家记起的。
她唇角微松,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还要多谢师兄惦记我。”
不然,他也不会特意让沈母备着桂花糕了。
临近黄昏,沈弄终于寻到机会将她送出院门。
“任何人都不要相信,包括我。”
他漫不经心地跟在身后,眸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曲清雪低笑了声,顿了一步才接着往前。
院子里依旧是那股熟悉的药味,桌上摆好了菜,林霁寒一袭青衣立于溶溶暖光之下,映出分明的轮廓,也映得冷冰的灰眸升了温。
“林哥哥,过来抱……”
她站在门口,张开双臂,软绵绵地唤着他。
他慢腾腾地朝她走来,唇角愉悦地扬起,“这是做了亏心事?”
唇瓣上蔓出一股比雪还凉的冷意,她垂眸,很是乖巧地窝在他怀里,“乖小孩是从不做亏心事的。”
“呵,所以乖小孩今天会好好喝药的对吗?”
他低声笑了,明明声音透着冷色,语气却无比柔和。
这次,她没再推诿,忍着喉中发涩的苦意,直至喝完也没皱过一次眉。
“咳咳。”她抽出绣帕,将溢出檀口的腥热气息抹净,若无其事地夹起面前的糖豆。
她一脸认真地点评:“这不够甜,解不了我的苦,可以做些别的吗?”
他拍拍曲清雪的头,凌厉的眉随着眸中泛出的笑意轻轻一挑,“这是馋上哪家的东西了?”
她微垂眼帘,薄如蝉翼的眼睫晃动片刻,藏在袖子里的手紧了又紧,面上却端出一副欢喜的表情。
“桂花糕,可以吗?”
她察觉到放在自己头上的手僵住了,旋即,他眸光中亮起的星盏渐渐落下,化为一滩难以搅动的死水。
沉默半响,曲清雪翘起唇角,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轻轻晃动他的衣袖,“林哥哥为何不语,阿雪只是想念桂花糕的味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弯腰,手臂一带,将她放到了腿上。
“好。”
林霁寒应得很轻,带着叹息,柔柔的声调如同被砺过的溪石,收走了所有锋芒,只为了能安然置于她掌心。
而方才的举动,更像是怕她听不见。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作古,红叶镇的夜晚难见星色,云层杂乱地重叠,连月华都遮住大半。
“在想什么?”
粥都快凉透了,她却没动一口,林霁寒垂眸,用余光描摹着她的轮廓,指节在石桌上没有规律地叩着。
桌前是凉透了的山药粥,身后是冰冷得毫无温度的怀抱,曲清雪抬头,用盈盈笑意驱走了愈发降低的温度。
这一刻,曲清雪最先想到的是困扰她多日的梦。
“你说,如果活着的终点是分离,为何还分早晚?”
“所遇皆从分离相聚合,若有一日,你与世间离别,我亦会等待下一次重逢,以更好的我去遇你。”
沉闷而沙哑的声音从他唇中淌出,林霁寒微一弯腰,便将整个曲清雪圈住。
“这么说,世间分别皆是为了更好的重逢?”她微微抬头,眉间轻动,两瓣柳眉快要凝在了一块。
“可若我与世间离别,我不希望遇你。”她语气一滞,“因为你遇到的便不是原来的我了。”
良久,林霁寒微颤的指尖轻轻捧住她的脸,低下头去与她额头相抵,“好……”
他的声音很闷,像是在嗓子眼里憋了很久,硬挤出的一个“好”。
放在以前,曲清雪不会觉得在所有事情都抽丝剥茧后,二人还能坐在同一张凳子上。
回来的路上她想了很久,久到想起那个天天唤她“姐姐”的小孩。
可这他们终究是有些不一样的,尽管他从未伤害过她。
以至于峰回路转,她望向灯火阑珊时,顶多只是灯灭了,没有糟糕到要去斥责所有的灯。
因为总有一盏,会为曲清雪亮起。
有私心,也存有理性,她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曲清雪想着,眼眶先红了,吸了吸鼻子。
“我饿了,想喝桂花粥。”
茫茫夜色下,她再次嗅到了熟悉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