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只剩桑连一个人,他面色苍白,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了,体内的灵力也不如以往那般充沛,反而有种滞涩感。
他坐起身去看屋内的摆设,倒是有些像他的为春台,每一样东西都是无价之宝,甚至是世间仅此一件的宝物,又或者是只在古书上提过,但没人见过的东西。
打量完屋内,他又站起来,走到窗户旁边,打开雕满花纹的窗户,看着满眼苍茫的白色,桑连愣住了。
屋外弥漫着散不开的雾气,看不到平地,也望不尽天空,不像是凡间,也不像鬼境。
他心中不安,光着脚跑了出去,外面的景象倒是正常些,但只要用心观察,就会发现这其中没有一丝生机,就像是人为造出来的空间,没有天地孕育的生命。
桑连能感受到体内的灵力在慢慢流失,但也无能为力,他唤了一声“师兄”,没有人回应,又唤了声“七星”,还是如此。
此处像是一座宫殿的后殿,桑连的印象里没有这座宫殿的记忆,但又不觉得陌生,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来过。
他在前殿和后殿转了一个来回,没有发现一个人,而且这座宫殿似乎是独立的,除了大门便是一片飘渺的白雾,看不清尽头。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地不能再运气,最后就像个普通人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在周围暗下来后,桑连觉出了困意,于是又回了后殿,抱着银绒被缩在床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有一下没一下的睡着。
在黑夜过了一半的时候,桑连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发现不远处的坐榻上有个人影,正默然地看着他,也不知坐了多久。
“溪溪,你受苦了,往后便不会了。”
是师尊……
桑连猛地从床上坐起,连鞋子也没来得及穿,就这样扑了过去。
离得近了,这才看清师尊的样貌,跟百年前并不是一模一样,他不知为何,但觉得师尊多了神性,但看他的目光还是那样,瞧着凌冽无波,但其实是欢喜的。
“师尊,你知道南芜在哪吗?我找遍了,都没找到他。”
随即他觉得师尊看他的眼神又变了,变得失望冷漠,他听到师尊说:“你扰了你师兄的劫数,有一有二,但没有三,这次你就一直待在这里,等南芜什么时候渡过去了,你就什么时候出来。”
“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等着,这里是九天之上的仙宫,南芜不会来的,除非渡劫成功。”
桑连一时忘了说话,愣愣地看着他,圆润多情的那双眼睛渐渐变得湿润泛红,他的声音极轻,仿佛下一刻就会消散。
“所以,那些事师尊都是知道的?知道徒儿受了那么多委屈,但还是视而不见,又或者其实都是师尊一手安排。”
为了南芜成仙,就无所谓他是否会死掉。
桑连没听到任何回应,其实这样就算默认了吧。
这一瞬间他甚至对南芜都产生了一丝隐秘的恨意,他们都是错误的,错在不该开始,不该一步步对对方产生好奇,最后谁也不能从牢笼中逃出,甚至心甘情愿跟对方困在一起。
京墨冷眼看着对面的桑连,眉眼中满是压抑的狂躁,薄唇轻启:“溪溪,是你先忘了我们的约定。”
说完这句话后良久,再无人应声,京墨自嘲一笑,起身走了出去。
此时的门外不再是空无一人,京墨随手挥了一下,变出了两个仙鹤幻化的少年,一左一右守在门口。
这处地方是神界乌陀山的一角,京墨上神掌管的地界,无人敢闯。
但是很快,通界台就会发现仙界正在渡劫的时溪仙君不见了,无论如何都觅不到他的踪迹,或许会被聪明人猜到一丝,但谁敢来上神的地盘要人?
京墨一步步走出这座他为时溪亲自打造的牢笼,被迎面而来的元杳不遗余力地打了一巴掌。
小神侍们通通低着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被神女迁怒。
“那是南芜和时溪的因果,轮不到你介入。”元杳失望说道。
被打得偏了头的京墨淡淡一笑,眼底却幽静无波,“母亲,是他先变了,孩儿不过是拿回属于自己的。”
元杳眼神愈加凌厉,她好似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儿子,手上使着力微微发抖,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
“仙神二界谁不知时溪的性子,他头一次见你,暂时被迷了也是正常,如今还有南芜同你打擂台,时溪偏爱他,连荷华池的扫地小仙都知道……”
“那是假的,当不得真。”京墨眼底的偏执惊得所有人不敢发声。
元杳狠心再开口:“画梦神有言,南芜的问心结直冲时溪,早在千百年前便是,若非如此,母亲不会阻止你。”
再往深处了想,画梦神不会向任何人轻言谁与谁的命定,除非是为了避免更大的意外。
或许就是京墨。
乌陀山远处黑云密布,惊雷四起,林中栖息的鸟兽各自奔逃。
京墨的眼中突然生出一丝哀伤来,说话的声音极轻,轻到元杳都听不到。
他说:“时溪会爱他吗?又有多爱呢?”
天边突然一道微弱的金光闪过,京墨轻轻挥袖,那金光便越来越近,直到被京墨抓在手里。
穿得破烂的少年从箭中跳出来,摸着发疼的腰瑟瑟发抖,但仍旧鼓起勇气指责他道:“你你你放了我主人!我知道他被你关起来了!”
京墨打量了一眼还带着稚气的少年,“我还以为是哪路小神偷进我乌陀山,一次也就罢了,还要来第二次,原来是没有神智的器灵。”
七星受不了主人之外的人说他,尤其是他最讨厌的这种长相,看人都垂着眼,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
他气哄哄叉着腰围着京墨转了两圈,身上的华丽衣裳被莫名劈在他头上的雷弄成了一缕缕的黑布条。
像个乌鸦精,京墨暗暗想道。
“你说谁没有神智啊!我叫七星!比你聪明一百倍!我还有……嗯?”
七星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强行收进了弦月箭中,就被!!就被!!!就被那黑脸人抓走了……
他默默流着泪,祈祷主人他师兄快快来救主人。
——
南芜在梦境中沉睡并不好受,他没有像桑连那样回顾往生,只在那段灰暗到无法再回想的记忆里来来回回。
从他一气之下去浮屠山脉开始,到不得已使用玄月箭结束。
从痛苦的开始到结束,不知已经折磨了几百几千遍。
梦中的真实,就如同他又亲身经历了一遍又一遍。
他总是幻听,他的溪溪在喊救命,他那么怕疼,又娇气,一开始是大声喊疼,后来只有微弱的呻吟声,到最后,就只有一片寂静。
在他痛苦的梦境之外,飘散着无数有意识的没意识的鬼,他们要把自己的鬼气献给唯一的鬼帝,鬼帝给予了他们不再漂泊的片刻安宁。
星月坡聚集了越来越多的鬼,已经下定决心的,毫不犹豫把全身的鬼气移到鬼帝身上,而自己只能转世去投胎,哪怕还对人间有留恋。
赤牙殿中,桑连能感受到南芜的气息渐渐变得明显,紧皱的眉头也舒展了些。
八鬼在殿外守着,个个心中思虑着。
小红握紧了拳头,“殃君很难醒过来,他一个鬼如何能跟天道对抗,呜呜呜我可怜的殃君!!”
皎皎最是淡定,他抚了抚身上红色的纸衣服,“不是还有我们八个,加起来都得好几千年了,应当有用。”
登登颤抖着嘴唇,殃君当时把他从火魔海里带出来,他就发誓,哪怕到魂飞魄散他都要报恩,如今也是时候了。
“又不是不能投胎了,咱们一块投胎去,说不定挨着还能投成一家人。”
小红立马占名额,“我要当你们爹。”
其余七鬼:……
没有鬼会对这个决定产生异议,外头的小鬼都能做到,他们更能。
八鬼将身上的鬼气混到一起,鬼气浓郁骇人,吓得赤牙殿外的小鬼各处逃窜。
没有了鬼气的鬼,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直至消失不见。
从此,赤牙殿再没有丑陋各异的八鬼。
而此时的阴界,突然涌进来成百上千个鬼,嚷嚷着要投胎,几个几个凑在一块非要投成一家子。
尤其是八个连在一块的最过分,哪有同时一起投这么多的,阴差挠着头看他们,实在没办法,啥样的人家能一下生八个!
小红自认生活经历最丰富,打头跟阴差交流。
“大人您看这样成不成?我和登登先下去探探底,过个几年,那家人有名额了再安排人下去,我们肯定得在同一家,谁生谁都成。”
最终事情也就这么决定了,正好有一大户人家怀了双生子,兄姐也有预备再怀的,一两年就能再下去两三个。
小红和登登捧着孟婆汤泪汪汪地看着剩下的六鬼,“咱们这辈子都好好过,互相搀扶着,我不信谁还能欺负了咱们,我们等着你们,你们也不要在这儿瞎玩儿,各处做做工去,给咱们家填填福气。”
六鬼抹着泪应了,朝着二鬼,不对,二人挥手,直到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