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就这样漠然地看着他,神情无悲无喜。
在那道目光的注视下,某一瞬间闻鉴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点别样的情绪。
随即,他听到对方淡声开口:“活该。”
裙摆的主人往后撤去一步,闻鉴的手抓了个空,只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下一刻,有人猛地掐住了他的脖颈,五指紧紧收紧。
五脏六腑传来撕心裂肺的疼,与此同时空气被那双压迫的手一点点抽离,闻鉴觉得自己此刻漂浮在海面之上,将自己完全放任,无所谓被巨浪吞没或是撞向礁石。
是了,就是该这样的!
他痛苦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快慰的满足,登时显得有几分诡异,只紧紧抓着那只香囊,在晕厥前的最后一刻看见对方半是狠决的脸上忽地浮现出一丝错愕。
黄泉路漫漫,白骨成山,厉鬼哭嚎,挣扎着要将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拽进更深的地狱。
闻鉴原以为自己死后一定会见到这样的场面,但可惜并没有。
他的眼前是一片黯淡的天光,黄沙绵延万里,却开出了一朵朵鲜艳欲滴的红花,状若十指,被落下的雪花盖着,形如枯骨。
他竟然连梦里都在下雪。
这里仿佛没有温度,四周静得可怕,闻鉴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前方出现一条宽阔的河流,遍布星星点点的魂光,从魂魄中抽出手臂,一边发出凄厉的喊叫,一边想将岸上的人拽进无边的地狱里去。
河岸停着一叶船,船上安安静静立着一道人影,看上去像是在等他,身形纤长却略显单薄。
闻鉴看不清她的脸,于是走近了,问:“你是来渡我的么?”
那人的脸依旧模糊,他却看见她张了嘴,似乎要说什么。
“吱呀——”
短促的一声代替了梦中的声音,闻鉴被窗外的天光晃了眼睛,下意识抬手遮挡在眼前。
青雀带着担忧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大人,您醒了。”
视线逐渐清明,闻鉴坐起身,抬眸看了眼自己的手。
体内的疼痛早已褪去,仿佛从未受过折磨,只是手上被碾踩出来的红痕昨晚一切并不是做梦。
那后来呢?
他猛地想到什么,先是在床头找了两圈,见东西不在,才掀开被褥下床,企图从角落里找出些什么。
青雀走过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大人,您在找什么?”
闻鉴却一下子怔住了。
没有,到处都没有,难道是被她拿走了?
如果真在月慈手里的话,能算得上是物归原主,只是闻鉴一下子觉得少了些什么,就像琴师弄丢了他的琴,明明换别的也可以弹奏,可他偏要那一把,只要那一把。
青雀忽然有些看不懂主人的表情,像一个弄丢了珍爱玩具的孩子坐在床沿发愣,思考着怎么办。
他斟酌着,从怀中掏出了两封信件递过去。
“大人,这是昨晚收上来的。”
闻鉴轻飘飘扫过来一眼,总算回了神,抬手接过:“她竟还不死心。”
抬手的一瞬间,青雀看到他手背上的红痕,惊道:“您的手……”
闻鉴拆开信件,神色淡淡:“日后都是要还回去的。”
逐字逐句地将信看完,他唇角向上扬起一点,却毫无笑意。
月慈大概没理解他的意思。
给她杀他机会的前提是,她要留在他身边,不仅是人,任何心思都要收回来。
很快那点弧度收敛,变得平直,闻鉴随手将信丢给青雀,漠然道:“老规矩,烧了。”
她既把香囊拿走,他烧了她的信又如何!
——
雨在深夜里便停了,今日天气不错,暖阳和煦,月慈正坐在院子里研磨草药,小菊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姑娘,您看起来有心事。”
月慈低着头,满脸的心事重重:“没什么。”
小菊便没再多问,将她昨日的脏衣裳收拾了,准备拿到后院去洗。
一个小物件忽然从脏衣裳里掉了出来,小菊捡起,发现是个脏兮兮的香囊,勉强能辨出是湖蓝色的,闻上去有股草药的味道。
她拿着香囊问月慈:“姑娘,这东西还要吗?”
月慈抬头看了眼,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愣了一瞬,才道:“不,丢了吧。”
小菊道了声好,拿着脏衣裳和香囊走了。
月慈收回目光,看着砵里被自己捶得不成样子的草药又愣了神。
昨晚闻鉴犹如困兽濒死的模样从她脑海中闪过。
那个高高在上的掌印竟然也会被人践踏羞辱,当她看着那只如白玉般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裙,并抬起一张痛苦万分的脸时,她心中是快慰的。
但当她伸手掐住那道脖颈,看着对方青筋暴起几乎寸寸断裂,而那张脸上痛苦的神色逐渐转变为扭曲的快感时,月慈一下子愣了神。
紧接着,她看到了被对方紧紧攥在手里的湖蓝色香囊,是当初她给钟耳的那只。
闻鉴还活着,月慈并没有下死手,这对她来说不仅是动摇,也是个危险的信号。
只是回想起那副画面,加之一些先前的疑惑,她忽然觉得此人藏了些什么。
半空忽地传来一阵奇异的鸟叫,月慈思绪回笼,抬头望去,果然看见熟悉的鸟影出现在院子上空,便下意识拿了旁边的竹篾挡在头上。
紧跟着初一飞了下来,落在她身前的树上歪着脑袋瞅她。
月慈也抬眼瞪了回去,一人一鸟瞪了半天,外面才走进来一人,是麻雀。
“月姑娘。”
麻雀神色冷清,看上去只是对她稍有不满,但说不上青雀那般厌恶。
月慈指着树上的初一问:“这是怎么回事?”
麻雀解释道:“大人怕月姑娘无聊,便让初一来陪姑娘玩耍。”
“陪我玩?”月慈又看了初一一眼,越看越觉得它神情像极了人,不屑地将鸟头歪向一边,倨傲非常。
“还挺有脾气。”月慈被气笑了。
一时间不知道闻鉴送它来的目的到底是陪她逗乐,还是将那一身珍贵的羽毛送给她入药。
麻雀又道:“月姑娘,还有一事。”
“什么?”
麻雀从腰后取下一样东西,递到月慈面前:“此乃袖剑。大人说了,要月姑娘学习此物。”
“要我习武?”月慈满脸困惑,望着那双袖剑没接,“闻鉴这是什么意思?”
“大人说依照您的习惯,此乃最适合您的武器,学成之后再往利刃上淬毒,便能将敌人一击毙命。”
月慈知道自己身手不行,毒针只有在贴近敌人且乘人不备时才容易发挥用处,是以太过被动。
虽然不知道闻鉴又在搞什么鬼,但月慈思来想去,认为习武对她来说不算是坏事,便欣然接受了,接过麻雀递来的袖剑。
她眉梢一动,望着麻雀道:“是你教我么?”
麻雀张口:“大人说……”
月慈不耐打断他:“别大人说了,闻鉴人呢?”
“阁楼。”麻雀眼见着月慈要走,连忙伸手将她拦下,“月姑娘今日还是别去找大人了!”
月慈停下脚步,静静等待麻雀下文。
麻雀忍了忍,才道:“姑娘您,就让大人休息两日吧……”
月慈面不改色道:“说的跟我折磨了他似的,这些不都是他自找的么。”
说完,她抬头看了眼天色,黑白分明的眼睛忽地眨了一下,透着几分狡黠地望着麻雀,“要我不去找他也行,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哪?”
月慈道:“梵天寺。”
她见麻雀犹犹豫豫的样子,“既然光明正大叫了你陪我,我便没有逃跑的意思,你既不去,我就去叫闻鉴好了。”
麻雀扫了眼初一,这才道:“是,我这就去准备。”
月慈算是被软禁在飞鸟阁中,但也不至于完全失去自由,否则闻鉴便不会出门陪她买药了。
她扫了眼楼阁的方向,知道闻鉴想要的不过是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至于初一这只鸟到底是来供她消遣的,还是监视,月慈问心无愧,便无所谓它跟着。
此番出门依旧戴了帷帽,没了闻鉴后阵仗低调许多,随行的人除了麻雀外,其余都在山脚下候着。
月慈进殿参拜后,说要在寺庙里随意走走,麻雀便紧紧跟在她斜后方,像块怎么甩都甩不掉的牛皮糖。
这孩子是个死心眼,闻鉴让他跟着,他就恨不得两只眼睛都长在月慈头顶上盯着她。
没办法了,只能用下三滥的招了。
月慈忽然捂着肚子,一把抓住路过的僧人,询问茅房在何处。
僧人抬手指了个方向,月慈正要赶去,眼见着麻雀跟来,张口骂道:“你有病啊,我上茅房你也要跟着!”
麻雀那张年轻稚嫩的脸稍红了些,却没动摇:“姑娘若是趁机跑了,只怕我回去后不好交差。”
月慈简直要被气笑:“茅房还能往哪逃,挖地道么?”
她抬手指了不远处房檐上的初一,“有它在你总该放心了吧。”
没人躲得过空中的眼睛,麻雀略一思忖,往后退去一步,没有再要跟着的意思。
月慈提起裙子就跑,麻雀看她那样子,也不像是肚子疼,倒显得有几分鬼祟,像是个贼。
他扫了眼初一,初一默默扇动翅膀跟了过去。
月慈没去茅房,转身猫在了一面墙后。空中传来细微的翅膀扇动声,初一就在不远处的屋檐盯着她,神色颇为得意的样子。
它就相当于闻鉴的眼睛,月慈原本就只是想着甩开麻雀能自由活动,倒没想着能瞒过闻鉴。
她今日来,是想见一见昨日在庙里见到的疯女人。
关于闻鉴说的那位大人,她其实有些印象。
时间说起来不早不晚,发生在漠北将军死后的第二个月,当时传闻有位大人的妻子突发疯疾,在夜里杀了自己的丈夫,后来众人都说她被邪魔附身,便将她关进了寺庙中驱魔。
只是月慈留在京都那段时间擅长去各种地方探听消息,比如那半日闲,男人们醉酒中又被繁花迷了眼,便嘴上没个把门,什么都说。
她从那地方听来的消息,和昨晚闻鉴自己说的差不多,便是大人在朝堂上顶撞了他,他一个不爽,让人将其杀了。
什么妻子杀夫,邪魔附身,都不过是对外的说辞,大家心知肚明,却没人反驳罢了。
直到昨日亲眼见了人,那种情况下月慈一下子没想起来,事后才觉出点不对。
闻鉴杀人太过随心所欲了,哪怕只是看人不爽,随意扣一顶帽子便能将人就地绞杀。可他为何只是杀了那得罪他的大人,却将其妻子留下关进了寺庙中?
月慈这几日见惯了闻鉴的杀伐果断,觉得此举对他来说未免有些多余。
眼看着就要到午膳时间,一名灰袍僧人提着食盒从远处走来,月慈又将自己藏仔细了些,等僧人经过后,才悄悄跟了上去,保持着稍远的距离。
她动作很轻,像只灵巧的猫,跟着僧人穿过一条条小道,才终于见他提着食盒进了一处院子。
院子落了锁,但拦不住月慈。旁边正好长着一颗枝繁叶茂的树,月慈见了那树跟回家一样亲,三两下便蹿了上去,挂在上面往院子里张望。
院子里摆了一张摇椅,那名妇人正坐在摇椅上悠然晃着,一边晒太阳,一边嘴里哼着歌。
她背对着月慈,将头低着,似乎在看怀里的什么东西。
僧人一言不发,将食盒放在她身边便走。
月慈想了想,跳进了院子里。
妇人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依旧摇晃着,嘴里轻哼着童谣。
直到走近了些,月慈才看清她手臂一侧露出的一截红色襁褓。
婴儿?
月慈忽然怔住。
因为她记得那名被杀的大人和他的妻子并未有过孩子。
摇椅晃动的咯吱声和歌声一并停下,周围忽然静得可怕,妇人脊背僵直,慢慢回过头来,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地和月慈对上视线,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
与此同时月慈看清了她怀里抱着的东西。
不是婴儿,甚至不是个人,只是个木头娃娃,脸上戴了副红脸女婴的面具,空洞而木讷地被抱在怀中,显出几分僵冷的诡异。
闻子哥:呜呜,老婆把香囊还给我[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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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