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人的是一个妇人,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头发凌乱,面颊干瘦,两眼凹陷但目光闪烁着怨恨,在夜色中乍看竟显得可怖。
一群僧人很快追了过来,将那妇人牢牢扣住,先前在寺前扫地的僧人也在,他双手合十,冲闻鉴惶恐道:“掌印恕罪!是贫僧看顾不周,让她跑出来惊扰了您!”
闻鉴脸上浮现出五指红印,面色黑沉冷凝,只盯着妇人,并未说话。
那妇人忽的疯狂大笑起来,满眼戳着怨恨,似是要将全天下最怨毒的诅咒刻在闻鉴身上,在僧人们的拉扯中不肯离去,状如癫狂,撕心裂肺般喊道:“闻鉴!你这个邪魔怎敢来此!老天爷迟早会收了你这只没种的鬼,我就等着瞧!看你是怎么生不如死的!你一定会生不如死的!!”
月慈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要去拉闻鉴的手,生怕他会一个不悦直接在佛门净地大开杀戒。
然而她伸出的手却停滞在半空,因为闻鉴对于妇人的谩骂毫无反应,那双眼里甚至没有得意和嘲弄,只是很平静,平静的仿佛他只是个木雕的傀儡,感知不到外界的情绪。
这名妇人应该也是闻鉴的仇人,看见闻鉴被打,被报复,月慈本该幸灾乐祸,可她看着这样的闻鉴,心中却一时感到错愕,恍惚觉得她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眼前人。
此刻的他既不是过去的钟耳,也不是初入京都时在她面前大开杀戒的掌印。
月慈心中如被惊起骇浪,她静静旁观着,直到那名妇人被僧人们拖了下去。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开口:“她是谁?”
闻鉴眸光流转,似是回过了神,褪去了方才的那股死寂之色:“数年前有位朝臣在大殿上公然反驳咱家的话,还说咱家是佞臣,迟早会毁了整个澧国,所以后来咱家派黑鸟卫去杀了他。那妇人,便是那位朝臣的妻子。”
他语气平淡,好似只是在解释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在月慈眼前,方才他所展露的那点麻木之色仿佛只是错觉,一下子,她心中的厌恶又升腾起来。
山脚下候着的侍从送了伞来,闻鉴接过伞,撑开了要为月慈遮雨。
月慈却反手一推,将他推开了。
回飞鸟阁的路上,两人默默无言。但闻鉴知道月慈实则是个爱说话的,她将头扭向一边,便是不想理他,连一个字都懒得施舍。
也罢。
才回飞鸟阁,青雀便匆匆赶到闻鉴身边,对他附耳说了句话。
月慈虽没听到青雀说的什么,但能感觉出闻鉴原先身上的懒散变得凌厉,箭在弦上。
他指了下人送月慈回去休息,月慈却指着青雀道:“让他送我吧。”
青雀脸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在说他不愿意,但无法违抗闻鉴的命令,只能乖乖应了声“是”。
两人步入廊下,青雀掌灯走在月慈前头,越走越快,像是巴不得赶紧完成这份差事。
月慈喊了一声:“闻鉴!”
青雀立马脚下一顿,往四下看了两眼,才将冰冷的目光落在月慈身上:“原来姑娘这么喜欢耍人玩。”
月慈笑了一下:“你家大人不也是么。”
她慢慢走近,嘲讽的目光落在那只包扎过的手上,“你对他忠心,可他未必对你特殊,这次伤的是手,下次怕不是要没了命。”
青雀也投来嘲意一瞥:“姑娘这是在挑拨离间么,但恐怕要让您失望了。青雀这条命曾是大人救下的,无论何时,只要大人想要,都能双手奉上。”
这样就能说得通了。
月慈心中的迷雾被驱散了一些,但没想到那个杀人如麻的闻鉴竟然也会救人,一时间又像笼了层纱似的。
暴雨如注,顺着瓦陇淌下形成一道天然隔离的水帘。
青雀索性装也不装了,面露威胁道:“大人下过死令,日后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许伤害你。我虽不会违抗大人命令,但真到了那一天,你的亲人或许就没有你那么幸运了。”
月慈五指攥紧了,眉骨低压:“在那之前,你会比你主人死的更快。”
“姑娘随意。”青雀恢复了淡淡的神色,将手中纸伞靠在廊下,人却拐了个弯,往另一边走了。
月慈原以为这世上之人都巴不得闻鉴早点死,却没想到会有人这般护着他。
回到院子后,月慈原想着将自己关进房中,看见小梅在廊下,便顺口问了句:“如何,有回信么?”
小梅不大爱说话,只是摇头。
就算宣哥真的出事了,庄伯父若是看见信,也是会回复的,可如今没有回信,难不成是有什么其它意外么?
“我明天再写两封信,你还是送去同个地方。”
“是。”
月慈刚要进门,动作稍顿,又扭头问道:“前面是不是有人来了?”
“是德亲王。”小梅除了腼腆些,说话倒是不藏着掖着,干脆又利落。
月慈只听说过德亲王的名讳,其他的倒是不太清楚,只曾经在打探闻鉴消息的时候听说过一二,说这位德亲王性情傲慢多变,怪如鬼戾,比起闻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
书房内,尉迟炯已经等闻鉴有一会儿了。
男人三十出头的年纪,五官还算端正,穿一身玄黑的华服坐在一张罗汉床上,大概天潢贵胄本就有与生俱来的华贵之气,便是懒洋洋地半靠在旁边的炕几,也生出一股不可怠慢的肃然之气。
他一副闭目养神的姿态,直到房门被人推开他才睁眼,一双眸子中闪烁着阴鸷且锐利的光。
“见过殿下。”闻鉴冲面前的人行以一礼。
尉迟炯这才懒洋洋道:“掌印真是好大的架子啊,竟叫本王好等。”
闻鉴对他并无惧色,从容地寻了个位置坐下:“殿下早说要来,也该叫人通传声才是。”
“这么说反倒还成本王的错了?”尉迟炯声调骤然拔高,将炕几上的茶盏朝闻鉴的方向摔去,“大胆!你区区司礼监掌印,竟然敢对本王不敬!”
闻鉴并未躲闪,茶盏砸在他身上,茶水很快将身前衣襟湿濡。
他神色顷刻间冷下来,眉眼中露出直白的不悦,声色也沉下几分:“咱家不过是回家迟了,也不知是哪惹着了殿下。”
尉迟炯便冷笑一声,坐直了,身子微微前倾。
光影在他脸上打下斑驳的痕迹,显得无比阴狠:“你该知道的。半日闲乃是本王的地盘,你却将本王的‘货’带了回来,还将她们都给杀了!闻鉴,你好大的胆子啊,这是在公然挑衅本王么!”
他猛地拍桌,又是一阵不小的动静,叫闻鉴想起了轩德宫里的那个疯女人。
闻鉴压下心头的烦躁,不温不冷道:“原先的监察院院卿和柳行云乃是至交好友,柳行云死后,前院卿便袖手辞官回乡,咱们才能将人安插进监察院中。近日咱家收到消息,陛下那边给监察院和明督卫都下了暗令,要他们暗中调查殿下。”
尉迟炯豁然起身:“皇兄他怎么会突然调查起这些!你在他身边是干什么吃的!”
闻鉴眸中渐深,面不改色道:“谁知道呢,许是咱家不在的这段时候内,殿下您做的太过火了些。”
尉迟炯自是天潢贵胄,打从心眼里就瞧不起闻鉴这等阉人,闻鉴虽然为他们做了不少事,但那也只是一条狗罢了。
哪有狗敢对主子顶嘴的!
他登时心中蹿起一股火来,几步上前正要抬手打闻鉴,却发现他脸上已经有了五指红印。
哂笑道:“掌印这是跑到什么地方撒野去了,竟带了伤回来,那人难道不知打狗还得看主人么?”
闻鉴垂在膝上的手攥了攥,并未吭声。
于是尉迟炯笑意更甚,落在闻鉴耳侧的声音越发寒凉:“另外,你杀那些人当真是为了本殿好么?本殿可是听说,你将其她姑娘都杀了,唯独留下了一人……”
他瞧见闻鉴眉头轻蹙,便心知自己说中了。
房协之起初将消息告诉他时,他还不信,认为闻鉴区区一阉狗,怎么可能会有心悦的姑娘,这种没根的家伙压根就不配!
不过转念一想,这倒也好,有了弱点之后无疑是给了他们一个新的栓绳。
他眼眸低垂,忽地瞥见闻鉴腰间悬挂之物,突兀刺目,于是伸手,要将那香囊拿下。
一只冰凉的手猛地扣住了他,与此同时,那人身上气场陡然转变,沉重的威压犹如山头巨石,携着万钧之势滚落。
尉迟炯手腕被箍得发紧,疼得他脸色骤变,张口骂道:“闻鉴!你这狗东西想做什么!?”
闻鉴眸中结着一层寒霜,语气却异常平静:“殿下出来太久该回去了,否则明日陛下那,咱家不好解释。”
尉迟炯向来盛气凌人,指使旁人惯了,又岂能听闻鉴所言,他当即还要再放狠话,可下一瞬,闻鉴扣住他的那只手猛地松开。
闻鉴似乎受了莫大的痛苦,额头冷汗涔涔,五指紧握抓住胸前衣襟,脖颈上绷出一道道用力的青筋来。
他用力扣住桌边,以此稳住身形,尉迟炯见状却恶意一笑,将他一脚踹翻在地。
“有意思,这样才像狗嘛。”
闻鉴神色痛苦地躺在地上,尉迟炯走近,弯腰摘下了他腰间的香囊。
那一刻闻鉴还欲出手阻止,却被尉迟炯一脚踩住了手。
“想必这香囊的主人,就是掌印的心上人了。”
尉迟炯将香囊凑到鼻前嗅了嗅,顿时露出满脸的嫌恶之色,将香囊随手丢在地上:“什么破东西,难闻至极!怎么会有姑娘家用此等恶心之物!”
他脚下用力,碾了碾闻鉴的手:“不过掌印的这位心上人,闻起来倒是和掌印般配,只是不知那姑娘知不知道掌印不能人道之事,还是说她偏好这口呢。”
满满的恶意充斥在整个屋内,和身体内钻心的疼痛相比,种种奚落嘲笑与贬低如同凌迟刮骨,不仅一寸寸剜去了闻鉴的血肉,也在他的记忆中横冲直撞,几乎让他想要立刻死去!
只是随着那只脚转移,践踏在香囊之上,他眸中的死意和苦痛全都化为了更深的仇怨。
尉迟炯在那香囊上也补了两脚,转头看见闻鉴眼眶发红,瞳中血色遍布宛如恶鬼的模样,顿时心中一骇。
这是他第一次见闻鉴露出这种神情,好似从阎罗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拼尽一切也要将他拽入地狱!
他不由自主后退半步,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兴致:“今日本王暂且不与你追究,但若有下次你坏了本王的事,便不只如此了!”
说完,他脚步匆匆地夺门而出。
屋内一下子只剩下闻鉴痛苦的呻吟,痛感越是强烈,他便越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可是如今的他早已和行尸走肉没有区别。
他强忍着两毒相交的痛楚,爬上前去,伸出被踩到泛红渗血的手,将那脏污的香囊紧紧抓进怀里,仿佛这样便能得到一丝缓解。
房门外又进来一人,他睁着迷蒙的眼睛望去,只依稀看见一角绛紫色的裙摆。
那人居高临下望着他,只是淡淡望着,像是冷眼旁观他的苦痛。于是他循着熟悉的气味匍匐上前,抓住了那角衣摆。
桀桀,玩过头来迟了[猫头][猫头]各位晚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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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德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