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边说着话边从殓房出来,这时一衙役匆忙跑来,向裴霁舟禀道:“王爷,找到死者家属了。”
“在哪儿?”裴霁舟问。
衙役回道:“就在大堂,大人差小的来请王爷过去一趟。”
裴霁舟闻言便朝着前厅疾步而去,雷鸣次之,落后的江瑟瑟要小跑才能跟得上。
及至后堂,未见其人,便已听到阵阵呼天抢地的哭喊声。
江瑟瑟稍有停顿,犹疑了一瞬又跟了出去。
堂下跪坐着一对年过花甲的夫妇,两人相拥着悲怆啼哭,他们旁边蹲着一个看起来有二十左右的少年,其脸上挂着两行清泪,正无所适从地低声糯糯地安慰着两个老年人。
看到裴霁舟挑起帷帐从后堂走出来,忙不跌地上前相迎,“王爷,下官已经问着了,死者陈七七,年十五,是这两人的孙女,少年是她的兄长。”
裴霁舟点点头,他早已将十几位失踪者的身份熟记于心,陈七七母亲因生她难产而亡,其父又在她幼时病逝,她和同胞哥哥陈郎及爷爷奶奶相依为命,一家四口住在城外梨山脚下,据他们之前所说,陈七七于四个月前进城卖红薯就再也没回去。
上前欲扶二老起身,但两人伤感过度,几乎快要昏厥过去,根本无力起身,裴霁舟无奈只得放弃。他蹲在三人面前,纵使于心不忍,也必须再三确认清楚。
“老人家,节哀!”裴霁舟默然片刻后才接着问道,“你们可知道七七身上有无明显特征?比如胎记?”
两个老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上气不接下气地,根本无心回裴霁舟的话。
“大人,刚才我们已经跟胡大人说过了,我妹妹这里有一块痣。”陈郎接过话,指着自己左侧锁骨。
“你确定没有记错?”裴霁舟又问。
陈郎摇了摇头,笃定道:“定不会有错!母亲过世后,父亲和爷爷四处找活计谋生,奶奶又忙着种家里的地,可以说,我妹妹是我亲自带大的。”
或许是怕裴霁舟不信,陈郎又自顾讲起了有关陈七七的事儿,“她的那块胎记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刚出生的时候还只有黄豆大小,后来随着她长大,胎记也慢慢变大成了痣,现在已经快从脖子上蔓延到脸上了。以前还能用衣领遮住,现在不行了,所以村里的小孩儿经常拿这事儿笑话她。妹妹她很是伤心,便将自个儿关在屋里不出来,我怕她闷出病,于是骗她说怀远有一名医,专治此类疑难杂症,只是我家穷,付不起昂贵的诊费,可妹妹她当了真——”
说到这里时,陈郎一度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为了凑足诊费,妹妹不辞辛苦地找各种活计.....她失踪的那段时间正是卖红薯的季节,之前我都是跟着她一起进城的,可偏偏那天我有其它的事......没想到,我就少跟了这么一天,妹妹她就再也没能回家......”
说完,陈郎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裴霁舟知道他心中愧疚不已,可事已至此,后悔也来不及了。他拍着陈郎的肩,安慰道:“世事难料,这怪不得你。”
“大人——”陈郎擦了脸上的泪水,问裴霁舟,“那具......真的是我妹妹吗?会不会弄错了?或许妹妹她瞒着我们悄悄跑去怀远了呢?也许我的妹妹还活着,您说是不是?”
裴霁舟没有摇头,他实在是不忍心让陈郎的期望破灭,沉默了片刻,他才道:“应该不会错。”
这句话,彻底让一家三口崩溃。陈郎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而他的奶奶则直接晕了过去。
“快去找大夫——”裴霁舟同陈郎扶着人大喊。
“去将我放在床头的小木箱拿过来!”江瑟瑟抓着旁边的小吏说完又转向裴霁舟,“我略通些医术,先将她放平。”
不多时,小吏便抱着木箱急匆匆赶了回来。江瑟瑟接过木箱,取出里面的银针在其百会、四神聪、风池、天柱穴上各扎了一针,老人有醒转的迹象,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似的,挣扎不休。
江瑟瑟见状,又在她的太阳穴补了一针。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便完全醒了过来。
江瑟瑟收了针,又让裴霁舟和陈郎将其扶到椅子上坐下。老妪呼了几口长气,才慢慢恢复。
“大人,大人呐——”老妪直接从椅子上滑下跪在了裴霁舟脚下,“求求你们,一定要给我家囡囡讨回公道啊!”
其夫与孙亦立马跪了下去,齐声高呼道:“求大人一定抓住凶手,砍了他的头,给我孙女儿以及所有受害的孩子们一个公道啊!”
老人伏身下去,呜呜咽咽地,任谁去拉都不起来。
裴霁舟一手托着老妪,一手扶起其夫,信誓旦旦道:“二老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快将凶手缉拿归案。”
顿了顿,裴霁舟又道:“只是,为了厘清案情,我们需要问清楚陈姑娘失踪前的行踪,越详细越好。但这定会勾起二老的伤心事,还望见谅!”
“大人还想问什么尽管开口问便是。”老妪用袖口擦拭着眼角的泪痕,强忍着悲痛回道,“这也是为了囡囡......”
裴霁舟将三人带至后堂,添了热茶,耐心且认真地听着他们叙述起四个月前的事。
陈郎道:“说起来,那天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我和妹妹一如既往地打算来城里卖红薯,可临走前,村口的大勇哥叫我跟他一起去他伯父家铲牛粪,因为这样既可以挣工钱还能带些回家种地,比卖红薯划算多了。妹妹独自进城我们都不放心,全都劝她不要来了,但她不依,后来我们想着西京毕竟在天子脚下,不像其它地方多地痞牛氓便没再多说。按理说,她应该在申时正到家的,可时辰都过了两刻也不见她的踪影,爷爷奶奶不放心便找到了我,我当时就叫了几个朋友沿路寻找,但没有发现妹妹的踪迹。当我们到达城门外时已经过了戌时,城门已闭,我这才放弃寻找返回了家中。”
“当时我们也没想那么多。”老妪的声音有些沙哑,更显沧桑,“只当是丫头贪玩儿错过了出城的时辰,便想着等天亮了再来城里接她。可我们找遍了京城也没找到她。”
“于是我们报了官。”陈郎道,“京兆查了两日也没有结果,只告诉我们,妹妹是被山匪掳走了,要请奏陛下派兵去剿。”
“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让山匪掠去,好歹留有一条命。”吴郎爷爷叹息道。
“后来朝廷确实派了兵清剿山上的劫匪,但仍旧没有发现失踪女子的一丝踪迹,之后又发生了几起失踪案,圣上便将案子划到了大理寺,但下官等属实无能,后才又派了王爷您来。”雷鸣补充道。
“这些我都知道。”裴霁舟道,说完他又看向三人,倾身询问,“陈姑娘在京中的熟识除了以前说过的那些还有别人吗?”
两位老人一齐看向孙子,陈郎偏头认真思考了一阵,然后摇了摇头,“因着那痣,妹妹从不喜与人接触。”
“那你们在卖红薯的那段时日,可有可疑之人前来搭讪?”裴霁舟又问。
陈郎还是摇头,“入城后,妹妹一直躲在角落里不愿与人交谈,红薯都是我在卖。”
“她都不敢与人说话,又哪儿来的勇气独自进城卖红薯?”胡安常厉声道。
“是对正常生活的期望。”一直静默不语的江瑟瑟突然开口,“陈七七受了太多的冷嘲讽,她太想过上普通人的日子。之前有她哥哥将她护在身后,她大可不管,可她哥哥去不成,她又不想因此浪费一天。也不知道她费了多少努力才鼓起勇气踏出第一步,没想到......”
“恩人所言正是吾妹所想。”陈郎道。
“我已了解,今日便先到这儿啊。”裴霁舟起身吩咐胡安常,“派两个将他们一家安全送回家中。”
胡安常喏喏应是,转身便招了两个人来。
“大,王爷,那我妹妹的尸骨——”陈郎说出最后两个字时,牙关都在颤抖。
裴霁舟道:“凶案未破,令妹的遗骨还需再留些日子。”
“罢了,留吧。”陈郎奶奶叹着气,“只要能抓着凶手,留就留吧。”
说罢,她拉着丈夫,催着孙子,脚步蹒跚地朝外面走去。
裴霁舟和江瑟瑟对视一眼,也不约而同地走了出去。
两人刚至府衙门口,就被人唤住了。
“恪郡王,王爷——”一三十出头的男子快步上前,“刚听说陈伯说他孙女的尸骨找到了,那,那我娘子呢?她到底是活着还是——”
“实在抱歉,还在找寻之中。”裴霁舟声音淡淡的,“对了,你娘子身上可有明显的胎记,或者其它特征,最好能一眼就辨认出的那种?”
男子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我娘子她肤白貌美,向来非常注重姿容,更没有胎记。”
裴霁舟沉默下来,男子了然,垂头闷了小许默默转身离去。
裴霁舟叹了口气,他看着不远处簇拥在一起的死者亲属似是想上前询问又畏缩着不敢。
裴霁舟无脸见他们,此时一切的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唯有尽快缉拿住凶犯才能给他们一个交待。
江瑟瑟跟着裴霁舟走出数丈远,才问道:“他是谁?”
裴霁舟轻不可闻地呼了口气,道:“他叫晏瑾,带着妻子来京备考,半个月前,他的妻子公孙念失踪了。”顿了顿,裴霁舟接着道,“这半个月,他日日前来打探消息,可惜的是,在这半个月里并没有找到新的尸骨。”
江瑟瑟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突然道:“王爷,您说有没有这种可能?或许公孙念还活着?”
裴霁舟停下脚步怔了一瞬,随后又道:“我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可现下人都找不到,又谈何营救呢?”
“所以,我们必须赶紧找到凶犯,能救一个是一个。”江瑟瑟道。
“嗯。这是自然。”裴霁舟回道。
“像公孙念这种成了亲的,有几人?”两人继续前行了一会儿,江瑟瑟忽然又问。
裴霁舟知无不言,“只她一人。”
“这就怪了。”江瑟瑟不解,“如果凶犯是对女子有某种特殊执念的话,为何又盯上了一个已经成过婚的女子。”
裴霁舟冷哼一声,“我想他定是脑子有病,有病之人的心思岂是我等所能揣测的。”见江瑟瑟朝自己看来,他反问道,“难道不是?哪个脑子正常的人会杀这么多人?”
江瑟瑟轻笑一声,裴霁舟茫然地看了她一眼,问她为何发笑。
江瑟瑟解释:“想不到温文尔雅的恪郡王也会骂人。”
裴霁舟有一瞬的失神,随即辩驳道:“那江姑娘可看错了人。本王与“温文尔雅”可是丝毫不沾边,真正符合这个词的怕是另有其人。”
江瑟瑟立马反应过来裴霁舟说的是谁,她的脸突然就垮了下来,然后像是被触了逆鳞般负气向前横冲直撞。
裴霁舟不解江瑟瑟前一刻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生了气。他疾步追上,询问江瑟瑟怎么了。
“没怎么。”江瑟瑟冷语回应。
“我有说错什么吗?”裴霁舟又问。
江瑟瑟不想理会,但还是噎了他一句,“王爷说什么都是对的。”
裴霁舟虽然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可惹了人家生气,也只能吃下这个瘪。
两人沿街走了半程,稍在前面的江瑟瑟忽然拐了弯,转进一处深巷。
裴霁舟抬头看着远处门楣上飘着的旗幡上写着“刀”字,为江瑟瑟才来西京三日就如此熟悉地形而感到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