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晨,公鸡才刚打鸣,裴霁舟便被敲门声惊醒。
“何事?”裴霁舟开门时已经穿好了外裳,而屋外的胡安常还在系着衣扣。
胡安常困得眼睛都无法睁开,说话时嘴角的两撮八字胡上下跳动,“那个江瑟瑟——江仵作,已将六具尸骨验查完毕,下官特来请郡王同去殓房——”
“她竟又去了!”裴霁舟很是意外,但他细想想,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胡安常脑中一片浆糊,一时没能理解裴霁舟话里的含意,但听他的语气,像是在抱怨着什么。而胡安常同样心生怨念,再要紧的事就不能等天亮了再说么。
胡安常正欲回话,可裴霁舟已经越过他朝着西北别院疾步而去。胡安常赶忙跟上,二人刚好在院门外碰到了匆匆赶来的雷鸣。
雷鸣先给裴霁舟请了安,又看向胡安常,问道:“这丫头竟真把尸骨给拼出来了?”
“可不是!”胡安常瞟了走在前面的裴霁舟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京中这么多经验老道的仵作都受不了那血腥味和尸臭味,十几个大老爷们儿都没能做成的事竟让一个二十出头的丫头片子搞完了,这要是传到了圣上的耳朵里,咱这老脸往哪搁啊?说不定还得被狠狠训斥一番。”
雷鸣亦心中存疑,他不敢相信一个娇弱的女子不仅不害怕尸体,还敢整夜与尸为伴。但好在她将尸骨拼凑出来了,这意味着这一连串凶杀案有了侦破的眉目。
想到这里,他也无心搭理胡安常,提着衣袍迅速跟进了屋中。
江瑟瑟已将所有尸骨检验完毕,甚至连验状都写好了,此时的她正坐在八仙桌前喝茶。
看到三人进来,江瑟瑟放下冰冷的茶杯,起身时将身上的袄子紧了紧,瑟缩着的她看起来似乎小了一圈。
裴霁舟转身关了门,然后随着江瑟瑟的脚步走近验尸台。
江瑟瑟将验状递给裴霁舟,又挨着将验过的尸体结果复述了一遍,“这是原来的仵作拼过一半的那具尸体——”
江瑟瑟说话时,胡安常不禁瘪起了嘴角,心里腹诽着何必要刻意强调“原来的仵作”,莫非是想以他的无能来衬托你的能干?
江瑟瑟说着掀开了尸骨上的白布,霎时间,胡安常和雷鸣呕作一团。
前些日子,两人只是隔着丈远看了一眼,未像今日这般近距离接触。在看到这些尸骨之前,他们还在想有什么入不了眼的,未曾想当他们看到那副残缺的尸骨和糜烂的皮肉时,竟是这般惊心怵目。
好在两人毕是稍微见过世面之人,不像年轻小吏那般一呕就不可收拾。
江瑟瑟也通情理地等两人平复好心绪才继续开口道:“经初步检验,死者乃十三至十四岁的女子,死因是颅骨遭受重击,导致颅内出血脑浆迸裂而亡。”
“下官认为,眼下来说,死因并不是最重要的。”雷鸣气馁地看着裴霁舟,“这尸骨已经面目全非,我们无法判断死者身份,就无从摸清死者生前踪迹,这似乎对案情的侦破没什么用啊。”
“江姑娘说的这些,我们外行都能看得明白。”胡安常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
裴霁舟未语,握着验状的手负于身后,静待着江瑟瑟接下来的话。
江瑟瑟亦不恼,她戴上右手套,用铜镊夹起了一块皮肉给胡安常和雷鸣看,“两位人可有看到什么?”
雷鸣当即抬手挡了半张脸,隔绝了腐烂味,而胡安常更是夸张得向后退了几步。
“你,你这是何意?”胡安常心绪未宁,指着江瑟瑟怨道,“故意恶心我等?”
江瑟瑟轻蔑一笑,随后又夹起另外一块皮肉。但这次,她还没开口,就听裴霁舟道:“若是我没看错的话,这两块皮肉上都有黑迹,莫非——是痔?”
江瑟瑟极为难得的莞尔一笑,“如王爷所言,正是。”
“痣?”雷鸣闻言凑近一看,“还真是痣!”说完,他兴奋地回头看着裴霁舟和胡安常。
胡安常不以为意,“痣又怎么了?恁这痣能查出凶手不成?”
江瑟瑟坦然道:“仅凭一块黑痣,自是无法找出凶手的,但我们可以找到死者家属。”
雷鸣听后豁然开朗:“江姑娘说得对。这几个月以来,报失踪的女子共有十三人,可我们现下只找到了六具尸体,且因尸体损毁严重,根本无法判断死者身份,若是有了这个特征,但可以确认死者身份,再回溯其踪迹,或者能够发现些蛛丝马迹。”
“江姑娘,黑痣的位置是在——”裴霁舟询问道。
江瑟瑟将两块皮肉平铺在左侧锁骨上,未等她出声,裴霁舟已经开口吩咐着胡安常,“胡大人,你马上让差役去询问报案人,看谁家的亲属左侧锁骨附近在黑痣胎记。”
胡安常不敢驳裴霁舟的话,喏喏应是。
胡安常刚转身,又听裴霁舟问:“江姑娘,我先粗略扫了眼验状,除了这具尸骨,其它的还没有找到明确可以判断身份的特征,是吗?”
江瑟瑟点了点头,“是的。抱歉,我能力有限......”
“江姑娘你可千万别这样说。”江瑟瑟话音未落,雷鸣便截住了话头,“在你来之前,京中大大小小十几个仵作,有的还是从别的地方调过来的,可他们前前后后忙了两个月,却连一副完整的尸骨都没拼出来,而你只来了两天,就将六具尸骨全拼出来了,这真是——”
雷鸣思索许久,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语来形容江瑟瑟,最后只憋出了一句,“真是年少有为啊。”末了,雷鸣又补充道,“那日我初见姑娘时,言语多有冒犯,还请姑娘勿怪。现在回想起来,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况且我师荀公乃我朝刑断第一人,他老人家亲自教出来的学生定不会差。只怪我眼拙,不识姑娘真容,惭愧呐惭愧!”
出殓房没多远的胡安常听后忍不住啐了一口,低声骂骂咧咧着:“真他妈是个狗腿子!随风倒的贱草!”
而裴霁舟越听越觉得雷鸣是在指桑骂槐,偏偏后者还未有所察觉,他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去,右手轻握成拳置于唇前干咳了两声以掩饰自己心底的窘迫。
眼尖的江瑟瑟早已瞧见,她嘴角向下轻瞥极力忍住没有笑出声,“雷寺正言重了。我本就初出茅庐,还是个女子,寺正大人信不过也属实正常。”江瑟瑟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裴霁舟几眼,后者抬头望着衡横梁,佯装不知。
雷鸣是个没有弯弯肠子之人,听不出江瑟瑟隐藏的二话,他挥手道:“你我师出同门,就不要这般客气了,若姑娘不嫌,可以唤我师哥,我唤姑娘师妹,可好?”
江瑟瑟抿嘴浅笑:“大人都不厌我出身卑贱,我又怎会嫌大人呢?”
“那便这样说定了,小师妹,今后在京中若遇难处,尽管告诉哥哥,我定会为妹妹打理妥当。”雷鸣拍着胸脯保证道。
“那妹妹在此先谢过师哥。”江瑟瑟向雷鸣拜了个万福,乐得雷鸣哈哈大笑。
“我说——”静默在一旁的裴霁舟听着二人哥哥妹妹地号,实在是忍不下去了,“这儿还有几个尸骨未寒的,要叙旧认亲的话,还是另寻他处为宜。”
雷鸣悻悻地垂头憨笑,江瑟瑟亦笑而不语。
裴霁舟敛了神色,又道:“江姑娘,这几位的死亡时辰——”
未等裴霁舟把话说完,江瑟瑟便摇了摇头,“虽说失踪案发生在五个月前,但她们并非是在那个时候死的,而近两个月西京天寒地冻,严寒天气会影响血障生成,因此无法准确判断其死亡时辰。”
裴霁舟点了点头,这些他还是知晓的。
顿了片刻,江瑟瑟又又其它五副尸骨作了细述,“这五具尸骨皆无明显特征,且皆是死后被碎尸,不过可以看出凶手碎尸手法日趋娴熟。”江瑟瑟脱了手套,用食指和中指着其中两具尸骨上的刀痕,“很明显,这具尸骨没有重合的刀痕,说明是被一刀斩断,而这具,尸骨边缘碎裂严重,经历过多次重击。”
“这剁骨手法倒是很平常,与屠夫相差无几。”雷鸣像是在自言自语,“可西京城的屠夫我们都审问过了,一来他们没有明显的犯案动机,二来也没找到确凿的证据......”
“我倒觉得凶手非是屠夫。”见两人朝自己投来求解的目光,江瑟瑟解释道,“我刚也说过,他这熟练的手法是循序渐进的,若是屠夫,他们砍那么多年的骨头,不会有这样的变化过程。”
“若是害怕心虚而导致落刀不稳呢?”裴霁舟道,“毕竟杀人杀猪可不一样。”
江瑟瑟想了想,觉得裴霁舟说得也有一定的道理,“王爷言之有理,是我考虑不周。”
“我没有要责怪姑娘的意思。”裴霁舟解释。
“我知道。我也没有误解王爷。”江瑟瑟淡淡道。
“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雷鸣左右看了看,随即问裴霁舟,“要不要再去把那些屠夫带回来审讯一番?我还就不信了,将大理寺狱那一百零八般刑罚全用在他们身上,还问不出个头尾来。”
裴霁舟却不建议这样做,他道:“京兆府之前已经审讯过一次,什么都没问出来又把人给放了,我们若再抓第二次,要是依旧问不出有用的线索,要如何向京中百姓交待?届时,京中百姓惊惧加倍,人人自危,朝廷失了威信,民心有移,又如何向圣上复命?”
“郡王说得对!”江瑟瑟道,“我们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能冤枉好人,酷刑只能用在那些犯了罪却不认罪的人身上,而不能用来作为破案的手段。大理寺狱的手段狠辣,寻常人没几个能坚持下来,他们可能会为了少受些皮肉苦而认罪,这样的结果并不是我们想要的。”
裴霁舟赞同地点了点头,还未来得及开口,雷鸣率先道:“瞧我这脑子,还不如妹妹考虑得周,是我疏忽了。”
裴霁舟掏了掏耳朵,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对着一个正处在桃李年华的小姑娘妹妹妹妹的叫着,不禁让他觉得腻得发吐。
“那该怎么做?”雷鸣又问了一遍,不过这次他看着的是江瑟瑟。
裴霁舟亦看向江瑟瑟,后者默了一瞬,道:“找作案工具。”
裴霁舟默然点着头,表示赞同。
“这......得到找什么时候去啊。”雷鸣无奈叹道。
“这事交给我就行。不过有一件得请师哥帮忙。”江瑟瑟道。
雷鸣立马来了斗志,“妹子你尽管说就是。”
江瑟瑟道:“请师哥帮忙买二十公斤的排骨回来。”
“咋,你要炖汤给我喝?”雷鸣反应慢了半拍。
江瑟瑟掩嘴一笑,未作回应,一旁的裴霁舟也无奈的摇了摇头。
“哦,我知道了,你是要试刀!”雷鸣后知后觉。
江瑟瑟点头,“那就麻烦师哥了。”
“不麻烦不麻烦,这事儿交给我,保证办得妥妥当当!”雷鸣保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