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西京破天荒地晴朗开来。
明黄的弦月高垂在天边,旁边伴着稀疏星点。昏黄的月光洒落下来,使得京兆府的屋脊反射出青幽色的光。
围墙下那一排湘妃竹稍上仍旧顶着一簇雪团,在习习夜风下,簌簌地往下掉。
暗廊下,江瑟瑟的房门先是拉开了一道指宽的缝隙,隐约间可瞧见一只眼睛贴在门上朝外窥探了片刻,随即门再被拉开尺宽,江瑟瑟提着箱子侧身挤了出来。
她将木箱搁在脚边,轻轻关上门后,转过身紧了紧颈上的兔绒,鬼祟地张望了四周后,才提着木箱蹑手蹑脚地绕去了别院。
江瑟瑟打探得知,裴霁舟为了方便办案,便将受害者的尸骨存放在京兆府西北角的别院。
更深夜冻,京兆府中只有巡夜的值卫偶尔穿梭于前庭后院。江瑟瑟避开值卫,依着丫鬟的描述,穿过长廊,绕过后院,很快就到了别院。
此间别院,平日里就空闲着,偶尔会有几个偷懒的家仆躲在此处,但自从裴霁舟命人将尸体安置在这里后,便再闲人敢涉足此地。
听丫鬟说,尸体刚搬进来的那几日,整个院子都迷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以至京兆府上至府尹下至仆人,都被恶心得几天吃不下饭。
在见到尸体之前,江瑟瑟还不以为意,心想有那么夸张?
别院无灯,江瑟瑟只能凭借月光瞄了眼院子的大致轮廓。之前下的雪依旧平整无瑕地铺了一地,只有连接拱门和檐下石阶之间的青石板上有被踩踏过的痕迹。
也不知是不是江瑟瑟的错觉,她总觉得自踏入这间院子,周身都更冷了些。
江瑟瑟瑟缩着脖子,双手提着木箱,缓步朝着屋子行去。
脚下残雪嘎吱作响,朔风吹动竹枝唰唰地打在墙上。围墙上,嗖嗖掠过两道黑影,野猫的嘶鸣声划破长夜,平添了几分惊惧。
江瑟瑟轻推了下门,年久失修的木门当即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江瑟瑟赶忙闪身入屋,反手关上了门。
开门的那一瞬间,血腥味以及老屋原有的腐朽味混杂在一起,齐齐涌进江瑟瑟鼻口里,但她无心作呕,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月光,摸到了火石并点燃了烛台。
江瑟瑟掌灯转身,昏黄的烛光照亮了屋中角落,她这才看清屋子里并排竖放着三张临时搭起来的木台。
最左边的那张木台用白布遮盖,江瑟瑟看得出,那凹凸不平的轮廓下就是死者的尸骨。覆盖尸骨的白布早已被殷红浸染了十之五六,一团团血红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另两张木台没有摆放尸体,但江瑟瑟却在上面看到了五个同样被血浸透的包袱。
江瑟瑟将烛台放在木台上,小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包袱上的死结,尽管她早有所准备,可当她看到包袱里血肉模糊的一团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再解开第二个,第三个......第五个,竟全是一包碎肉。
纵然江瑟瑟见多了尸体,可当她亲眼看到这一包包肉眼根本分不清是猪肉还是人肉的东西时,她的胃里难免一阵翻江倒海。
平复好心绪后,江瑟瑟重新将包袱掩上,转身又揭开了被白布遮盖的木台。
木台上,碎成块的尸骨重新拼连在了一起,勉强拼出了半个身子,另外还有部份尸骨堆在旁边,肉和骨头粘连在一起,像极了剁碎的排骨。
江瑟瑟深吸口气,转身打开木箱并从里面取出了羊皮手套、铜镊、剪子和匕首等器具。
她将烛火移近,俯身开始从那堆烂肉里挑起了骨头。
原来的仵作只拼出了上半身,还不是完整的,只有大半个胸腔和半边头骨,左臂全无,右臂只有半截肘骨。
凶手的碎尸手法毫无章法可言,脆骨几乎是一刀剁断,而胯骨、肱骨和股骨的截断面上却有锯齿的痕迹。
一堆碎骨与皮肉粘连在一起,江瑟瑟挑得有些吃力,为了方便骨头拼接,她不得用剪子将没有完全断开的皮肉剪断,并用匕首剔除已经开始发黑的皮肉。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江瑟瑟总算是完成了尸骨的拼接。
近两个时辰的躬身姿势,使得她直起腰时不禁嚎叫了一声,她将铜镊搁在木台上,取下手套平整的与铜镊放在一起。她则撑着酸痛的腰,退到身后的空着的木台上坐着。
江瑟瑟看着眼前这一具破碎不堪的尸骨,无法想象对方生前究竟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
夜风簌簌,野猫长嘶,皎洁的月光随西而落,屋中地上的窗棂格影渐渐消失。
沉浸在思索中的江瑟瑟向后挪了挪,索性于木台上盘腿而坐。她轻阖双目,仔细地回忆着在拼骨过程中留意到的痕迹。
许是江瑟瑟想得太过认真,竟连屋外响起的脚步声也未曾发觉。
裴霁舟近日颇为凶杀案所累,追查数月却连凶手的蛛丝马迹也没有捉住丝毫。
年关将至,热闹的西京城却无端蒙上了一层阴鸷,家家户户提心吊胆夜不能寐。
今日午后,圣上又将裴霁舟传入了宫里询问案情,天子虽知案情棘手,却还是下令让裴霁舟于小年夜前侦破此案缉拿凶犯。
算了算,虽然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可裴霁舟却丝毫没有信心。
裴霁舟已经不知道将卷宗翻来覆去地看了多少次,但依旧没有发现新的线索。晚间吃了几壶茶,入寝时却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几番,他索性披了大裘于庭院中静立了片刻,最后也不知道怎么便踱步至了这处临时殓房。
及至院门拱墙下,看到屋里烛光闪烁,裴霁舟仰头望了眼只剩半张脸的弦月,还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裴霁舟踩着残雪冰锥慢慢朝着殓房靠近,上了台阶后,他伫立半许,透过破了洞的窗棂格看去,竟看到殓房内的木台上盘腿坐着一人。
裴霁舟的心情从奇怪、惊愕到疑惑,他没有叩门,而是径自将其推开。
冷冽的夜风像是终于寻到了猎物的恶狼,齐齐朝着屋内涌去,登时便吹灭了烛台。
木台上的女子仅是被冷风冻得打了个哆嗦,却没有要移动的样子。
裴霁舟借着残月微弱的光芒摸到了火绒,在火石上轻轻一划,嚓地一声,火光迸开。裴霁舟用手掌拢着火苗,小心翼翼地挪到烛台前,重新燃起了火光。
裴霁舟偏头看了江瑟瑟一眼,后者依旧不为所动,好像睡着了似的。
裴霁舟抬起脚尖,正欲开口时,却听江瑟瑟道:“郡王爷,能不能麻烦您关下门?”说话间,江瑟瑟的脖子又缩短了一截。
裴霁舟脚步一滞,未应声,转身走至门口将手搭在门扇上。寒风趁着最后的机会卷起院子里的雪沙,和着阵阵腥味,全部扑在了裴霁舟脸上。
裴霁舟定了定神,猛地将木门掩上,极力压制住心底涌至喉间的呕意,才转身重新靠近江瑟瑟。
反观江瑟瑟,神色无漪,巍然不动。
此时此情此景,竟让见惯了杀戮的郡王后背陡然升起了一股凉意。
裴霁舟将目光移到江瑟瑟面前的木台上,眼底划过一丝讶然,“这尸骨是你拼出来的?”
江瑟瑟嗯哼一声,像是在说“除了我还会有谁”。
裴霁舟神色微动,他重新将目光移至江瑟瑟身上,这是他第一次对此女子刮目相看。
“江姑娘可有什么发现?”裴霁舟好像一个浮于水面的落水者,漂流数日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江瑟瑟没有急着回话,她缓缓睁开双眼,盯着面前的尸骨,眸色幽深。
又过半许,她才道:“从颅骨和四肢骨的大小、骨面糙度,以及盆骨的形状等来看,初步可以断定死者为女子。”
这一点早在裴霁舟的掌握范围之内,近几个月以来,京兆府至少接到了十三起女子失踪的报案。裴霁舟面无所动,他看着江瑟瑟,似是在等她接下来的话。
江瑟瑟接着道:“年龄估计在十四岁至十六岁之间。”
这点裴霁舟心里也有数,根据报案人所说,数名失踪者的年龄全部在十三岁至十七岁。
听到江瑟瑟说的这些,裴霁舟心里毫无波澜,他忍不住又看了江瑟瑟一眼,眼底浮起一丝失望。
江瑟瑟又道:“我现在只拼出了尸骨,还没有对皮肉进行细致查看,但从某些较为完好的皮肉上可以看出,伤口处未有血水凝结,且创口边缘呈干白色,皮肉不紧缩又未现身荫,因此可以判断此名死者乃是死后被凶手肢解。”
裴霁舟在听到这个结论时,情不自禁地与江瑟瑟同时舒了口气。
接着,江瑟瑟又将目光移至死者头上,“髑髅骨后发际线处有骨损,且破出了核桃大的洞,裂痕呈蛛丝状,上有红白色污迹沾染,可以断定此为致命伤。”
“也就是说,此女子先是被凶手砸破了头,然后被碎尸抛弃?”裴霁舟问。
江瑟瑟点了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裴霁舟顿了顿,又问江瑟瑟:“姑娘可能看出该名女子死了多少时日?”
江瑟瑟总算将目光从尸骨移到了裴霁舟身上,她定定地看了裴霁舟一眼,没有给出明确回复,只道:“我只作了初步检验,为确保无误,还请郡王再等些时辰,等我将所有尸骨皮肉细细检验后,再将验状呈于郡王。”
明明是裴霁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江瑟瑟,可此刻,他竟然有种被对方睨视之感。
“好。”裴霁舟心虚得声音都弱了几分,他见江瑟瑟还望着自己,沉默片刻,后知后觉地说道,“那我便不打扰姑娘了。”
江瑟瑟颔首未语。
裴霁舟识趣地退至门口,拉开门,他又回头看了眼江瑟瑟,后者再次被冷风惊得抖了一下。裴霁舟扫了眼朦胧的天色,出于礼貌,客气了道了一声:“姑娘也忙碌了几个时辰,还是回房歇息片刻,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
江瑟瑟没有回应裴霁舟的话,她双手撑着木台跃下,重新戴起了手套拿起了镊子。
裴霁舟未介怀对方的不领情,启步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