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晟二十四年,冬。
小雪之日,气温骤降,厚重的阴云笼罩在西京城上空,未及晌午,洋洋洒洒的大雪便如期而至,不消半个时辰,西京城已然覆上了一层白。
积雪三日未化,朔风刺骨,天气犹寒。
江瑟瑟入京之日,细雪斜风,景色迷蒙。
及至西京城外,远远地就见城门口排起了长队,马车走走停停,约莫花了半个时辰才到官差跟前。
“车内何人,来京做甚,可有通行文牒?”官差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问话。
车夫恭敬地回了对方的问话后,隔着帘子对江瑟瑟道:“姑娘,麻烦您把官牒取出来给官爷过过目。”
江瑟瑟应了一声,正将官牒递出去时,忽听得一阵马蹄声从后方疾驰而来。
蹄声静止于车旁,江瑟瑟听到官差问候来人,“傅大人这么快就回来了?”
傅斯远嗯了一声,掏出腰牌给对方看了一眼,官差笑道:“小人自是认得大人的,看不看都无所谓。”
傅斯远却正色回道:“那怎么行,既然郡王有令要严查出入城者,我等亦当遵循才是。”言罢,他又命随从也一一拿了通行腰牌给官差查看。
官差悻悻笑着,挨个检查后准予入城。
“官爷,小人的文牒——”车夫畏缩着询问盘查的官差。
官差这才展开看了一眼,随后又瞥向马车,目光存疑。这时另一官差走过来问道:“怎么了?有异常?”
那人摇了摇头,合上官牒递还给车夫后唏嘘道:“你猜怎么着,京兆府请来的仵作,竟是个女子。”
话毕,几个官差齐齐将目光投向马车,就连傅斯远亦闻声瞧去。
官差将官牒还给了车夫,江瑟瑟挑起帘子接过车夫递进来的官牒,傅斯远看着那只纤纤玉手忽地晃了神。
指如葱白,肤若凝脂。
如何看,也不像一个仵作该有的手,傅斯远更是好奇此女子究竟是何模样。
恰巧这时,一股细风掀起了帘子,江瑟瑟朝外看去的时候,正好撞入了傅斯远眼中。
四目相对,江瑟瑟浅笑颔首。
傅斯远心底微微一动,恍然间,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帘子随风落下,马蹄声起,车轮辘辘,江瑟瑟不觉间轻呼了口气。
到底是圣都西京,马车驶入长街时,两侧喧嚣声不绝于耳。摊贩吆喝声,行人交谈声,以及各类杂音齐齐朝江瑟瑟袭来,惹得她耳中一阵轰鸣。
缓下神后,江瑟瑟好奇地挑起帘子一角朝外窥探,长街上喧嚣热闹,摊贩皆整齐列于街道两侧,路人摩肩接踵,其之神色淡然如常,行至兴趣处,还将驻足闲谈片刻,似乎未曾受到命案影响。
但细看之下,江瑟瑟却发现,坦然者皆为男子,而在这儿熙攘繁华的长街上,鲜少瞧见女子身影。
偶有女子行过,也是满面愁容,行色匆忙。
“包子嘞,刚出锅的包子——”小贩揭开蒸笼,裹挟着香味的热气腾起,摊主还没来得及放下盖子,便有人朝案上丢了几枚铜钱,“给我来两个包子。”
“哎,好嘞,您是在这儿吃,还是给您包起来?”摊主言笑晏晏地问着。
“我在这儿吃。”那人说着已然掀起衣摆坐进了篷里,自顾地倒了一碗热茶后,又补充了一句,“再包两个等会儿我带走。”
“得嘞!”摊主笑着应道,他将包子端上桌后,又打了小碟咸菜放在客人面前,贴心地说道,“您要带走的包子等您吃好要走的时候我再给您包,带回去趁热吃。家里人如果喜欢的话,下次来我铺子上吃,咱家的包子啊,就属刚出锅的时候,最香最好吃了。”
男人轻不可闻地应了一声,看那模样,他不太愿意与人搭话,沉默着啃完了一个包子后,却又忍不住说道:“我家囡囡最喜欢吃你家的包子了,以前常来,最近不敢出门,便让我给她买了带回去。”
摊主笑着,正欲问“咋个不敢出来”时,突然明白过来,笑意瞬间僵在了他的脸上,他用围裙不自然地擦拭着双手,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喃喃道:“会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听说大理寺已经介入调查此案,相信凶手很快就会抓到,西京的姑娘们也不用惶惶度日了。”
男人冷哼一声,道:“京兆府那些酒囊饭袋,查了仨月,一点儿进展也没有,大理寺又能好到哪里去?”
话音未落,便有一队身着锦衣的官差驾马长驱而过。
摊主默然听着,也不多言语,毕竟若是连大理寺都指望不上的话,那还能指望谁呢?
“这西京的天,也不知要何时才能晴朗。”男人吃好后起身望着布满阴云的天空,随即接过摊主递来的包子,他顺手从胸口塞进棉袄里,将手拢在袖中,踩着满地的雪水,瑟缩着离开了。
摊主还没来得及感慨一番,又有一拨接着一拨的客人过来。
肉包子的酱香味一阵阵地往江瑟瑟鼻子里飘,馋得她不停地咽着口水。最后实在是忍不住了,正欲唤车夫就此用早膳时,刚才堵得水泄不通的路突然通了,车夫赶紧勒紧缰绳,穿出了长街。
江瑟瑟无奈,只得放下帘子按着咕咕叫的肚子。
及至京兆府外,远远地便瞧见有人在迎候,车夫松了缰绳,回头笑着对江瑟瑟道:“姑娘,京兆府的人出来接你了。”
江瑟瑟但笑不语,他们哪是来接她的。
马车稳稳地停在京兆府外的台阶前,大理寺正雷鸣和京兆尹胡安常携一众下属躬身相候。
“学生雷鸣恭迎老师回京——”
“京兆尹胡安常拜见荀老!”
众人久不见车中人回应,纷纷偏头交换眼色,心中暗自揣测:莫非荀老一路奔波劳累,睡着了?
正当他们犹豫着否要上前查看时,抬头瞧见车夫已然掀起了半边帘子,须臾,又见一单螺髻先从车内支了出来。
看到江瑟瑟时,众之为之一惊。心道这荀尚好生福气,虽已至耄耋之年,身边却还跟着个这般娇美的丫头。
“晚辈江瑟瑟,给雷大人,胡大人请安!”江瑟瑟站定后,给二人行了万福。
雷鸣猛然回过神来,心虚地咳了一声,才偏头看向车内,询问道:“老师怎么不下车?可是因为疲累睡着了?”
未等江瑟瑟作答,胡安常赶忙截过话头道:“荀老毕竟那么大岁数了,这朗州至西京千里之遥,荀老想必累坏了,我这便差人将荀老抬至府中。”
胡安常说完,便示意手下上前将荀尚扶下来,连个开口的机会都没给江瑟瑟。
江瑟瑟只得无奈站在一旁,等胡安常手下掀起帘子看到车内空无一人时,众人又齐齐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江瑟瑟。
江瑟瑟含笑上前,递上自己的文牒以及老师荀尚的亲笔书信,“晚辈江瑟瑟,奉老师之命前来协助各位大人查案。”
雷鸣和胡安常相视一眼,面上皆是无法掩饰的不可置信。他们甚至都没有伸手去接江瑟瑟递过来的书信。
先前的热络一扫而光,雷鸣和胡安常转身嫌弃地抱怨道:“这叫什么事儿啊!老师若实在来不了,大可提前知会我一声,我也好再想法子,如今耽搁了大半个月,却派了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来,这要我如何向圣上回话?”
江瑟瑟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不过她早已见怪不怪,正当她要上前再行解释时,手中的书信突然被人抢了去。
来人手速极快,出手时仿若有风带过,卷起她垂落在耳侧的碎发贴在了脸颊上。
江瑟瑟抬眸,见来人发髻以一玉冠高束之,其身着湖蓝色锦袍,领上一圈御寒狐裘,腰间深蓝色的腰带上镶嵌着同色系玉石,腰带左侧,坠着琳琅丝绦。
脚下的玄色鞋履被雪水浸湿至脚背,应是刚从他处回来。
“郡王——”雷鸣和胡安常赶忙揖礼,雷鸣则指着江瑟瑟欲言又止。
江瑟瑟也不急于辩驳,只静待着裴霁舟看完老师的书信。
裴霁舟十指骨节分明而又纤长,他将信纸轻轻夹在中指和食指间,另一只手托着纸角,认真地看着纸上的每一个字。
他的指节微微泛红,信纸在寒风中煽动,但他的手却巍然不动。
须臾,裴霁舟将信折好装回信封里递还给了江瑟瑟,随即又向雷鸣和胡安常解释道:“荀公病重无法赴京,这位是他回朗州后收的徒弟,荀公说江姑娘技艺精湛,或许能助我等一臂之力。”
雷鸣听后却不太认同,但碍于裴霁舟的身份不敢放肆,只是轻声怨道:“老师不能亲至,派个弟子来有什么用?他老人家在大理寺任职数十年,培养出来的弟子仅是学龄可能都比这位女子的年纪大,早知如此,我去将我各位师兄请回来便是,又何须这般折腾。”
胡安常亦在一旁附和:“是啊。京中仵作技疏学浅,咱们这才专门奏请圣上请荀老回京协助我等查案,如今他来不了,咱们这案子——”
“行了!”裴霁舟打断二人的话,“荀公身体有恙来不了情有可原,但即便没有荀公,这案子也必须得破,而且要早破!”裴霁舟说着看了眼愈渐阴沉的天空,轻叹道,“因为这几起命案,致命京中女子不敢出门,其家人亦时刻笼罩在恐惧之下,身为朝廷命官,我们必须要还西京一片安宁,还那些无辜枉死者一个公道!”
雷鸣和胡安常心底对侦破命案自是不敢抱太大希望,但也只得垂首应是。
二人找了理由相继离开,江瑟瑟这才上前对裴霁舟道:“若是郡王有空,可否带小女子先去看看尸体?”
裴霁舟差点儿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在,正要离开的他缓缓转身,垂眸思忖了片刻,却道:“江姑娘奔波数日,想必也累了,还是先去厢房歇息为好。”说罢,裴霁舟便朝伫立在门口的侍卫招了招手。
侍卫小跑过来,裴霁舟吩咐道:“带江姑娘去厢房。”
明为照顾关切,实际也是在怀疑她的能力,不想用她罢了。
不过到底是郡王,不像雷鸣和胡安常,将所有的心思都挂在脸上。
江瑟瑟浅浅一笑,亦不争辩。
她知道,这些人打心底瞧不起她,可空口白牙,她说再多也改变不了他们根深蒂固的想法,也就懒得与他们逞这些口舌之争。
江瑟瑟再次福了礼以表谢意,裴霁舟亦颔首回应,随即负手离去。
从府门转过的那一刹那,他的眼角余光好像瞥见江瑟瑟吃力地从马车里搬出了一个木箱,但他也不甚在意,径自去了书房重新梳理案情。
专栏同类型预收文,求个收藏:《俏县官的病仵作》和《女青天》
《俏县官的病仵作》:都说我是疯子?嘿嘿,我装的!嘘!
《女青天》:何皎皎弃医从武,成了青棠县有史以来第一个女县令(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芙蓉面(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