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嬷嬷老脸一皱,快步走上前,裙角都没动一下,“娘娘,您怎么坐在地上,这成何体统?快起来。”
池雪音一动不动,盯着她头上的银簪子出神,又看向她身后十几个婢子,眼睛隐隐闪着光。
她的神色如此从容坦荡,一成不变的笑容像是画在脸上似的,那双眼睛更是明亮得不像人,分明还是同一张脸,却让嬷嬷觉得怪异无比,在夜色下,被风一吹,更觉出一种难言的瘆人。
稀奇古怪的,这是才进冷宫就疯了不成?
池雪音看她的神色也觉得好奇,冷宫里没有镜子,就连首饰也只有她头上这一根,她摇晃着腿走到端着水盆的婢子旁边,一汪冷水中倒映着陌生的脸,她摸着自己完美的易容,忍不住笑出声来,“真好看,真有意思。”多么大家闺秀温婉端庄的一张脸,放在她脖子上怎么就显得像画皮一样,池雪音思绪飞远,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像是硬把脚塞进水晶鞋的灰姑娘她姐,削足适履,无比怪异。
嬷嬷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倒不是她声音与左青韶不像,而是那种笑里藏刀、又疯又得意的语气,实在和她印象中的贵妃大相径庭——完了,这好像是真疯了,她今夜可是带着毒酒来的,就她带来的这几个人,真能把人按住吗?
做替身着实是个新鲜行当,像这种收入低待遇差还可能倒大霉的行当,竞争也不是很激烈,普通人也想不到夺舍上头,池雪音难免放飞自我,抓了根白绫往肩膀上一搭,当水袖一样温柔地甩在嬷嬷脸上,“郎君啊,你深夜前来,是想念我,来和我私会的吗?”
说完,她又踮着脚转个身,心情很好的模样,像模像样唱起了“良辰美景奈何天”“君思我兮不得闲”,荒腔走板,水袖带风,言笑晏晏的模样,眼角眉梢全是浓情厚意。
左青韶不再是宠妃,再无当年宠冠后宫的姿态,一口一个“我”喊得没有半点磕绊,嬷嬷被脸上的白绫抽得往后连退几步,心里不满,“娘娘莫要胡言乱语,老奴是带着陛下的口谕来的,您做的事大逆不道,陛下给您一杯酒,让您死后也有体面,这是陛下全了多年的夫妻情谊,娘娘别不识好歹……”
池雪音摆摆手,“什么夫妻,说得好听,再是宠妃也就是个小老婆,是妾。陛下算我哪门子丈夫,明明是我姐夫。”
她低垂着头嗅了嗅,像是拨弄花枝一样捻着那杯酒,嘴里喃喃道,“这么多年的感情,哪里有什么感情,陛下怎么不来送送我?我伺候他这么多年,没有功劳总有苦劳,他就这么狠心,让个不认识的嬷嬷动手要我的命。你是哪个宫里的,我见过你吗?”
她又来了好奇心,探着脑袋往托盘上看,“是什么酒?什么毒?好喝吗?”
……
大殿灯火通明,龙床上的皇帝双目紧闭,身上的龙气以一种不正常的方式逐渐流失。这种诡异的气运走向带走了他的生命力,让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看起来像是中了毒,然而无论是太医还是宫外名医都无法察觉到他体内的毒素,最终辗转求到天机门头上,请来善于卜算吉凶的弟子,结果发现不是中毒,而是中邪。
天地万物皆有生机,这种生机的总和就是气运。一般来说,皇族的气运比贵族要高,贵族和官员比普通百姓高,而修士的气运又比凡人要高,气运高则事半功倍,气运低就可能险象环生,过低时将有生命危险。正常情况下,气运和潮汐一样,有一定的起伏规律,这种起伏和流动是一种良性循环,行善事会导致气运增强,作恶就会削减气运,这种增强和削减非一朝一夕之功,是一个缓慢延续的过程,一旦出现剧烈波动,必定是有人通过某种秘法夺取了他人气运,损人利己。
当下的情况就是如此,天机门弟子入宫时,皇帝已经重病在床,低级丹药只能唤起他的神智,更高级的丹药或许能改善情况,却会让他爆体而亡。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了宫中的气运呈现诡异波动,皇帝的龙气以一种不同寻常的方式急速削减,要知道,龙气不仅仅是皇帝本身的气运象征,还和王朝统治下的百姓息息相关。龙气断绝将会导致王朝动荡,多灾多难,若是继续下去,或许还会战乱频发,王朝更迭,民不聊生。
随天机门弟子入宫的还有个和尚,据说是天机门的长老,名唤伽罗。
伽罗的修为远在普通弟子之上,他很快断言,气运的不正常波动源头在女人身上,而后宫从来不缺女人,他一番调查之后,很快把目标锁定在搅风搅雨的左青韶身上。
不过是个宠妃,再如何貌美也是个妾,皇帝直接下令把人打入冷宫,又在今夜赐下毒酒,以为从此就能高枕无忧,青灰的脸上也绽出带着希望的笑意,“仙长,左青韶那毒妇今夜就会伏法,朕的身体几时能恢复如初?”
伽罗并未理会,他负手立在窗口,望着冷宫上方不断波动的气运,眉头逐渐拧了起来。
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可又说不出何处出了差错。
难道是他调查有误?或是冷宫出了什么变故?
天机门其他弟子早已离去,宫中只剩几个丹修,伽罗凝眉静思片刻,抬脚向着冷宫走去——他要亲眼见到夺人气运的祸根咽气,以免再起纷争。
然而伽罗一进冷宫,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
什么酒?什么毒?好喝吗?
夺命三问真心实意,注视着她的双眼更是充斥着好奇而明亮的光,语气也是轻快的,甚至显得过分活泼,让嬷嬷原本严肃刻板的脸色生出一瞬的扭曲。
她原本是皇后身边的老人,皇后太子都是她伺候长大成人,如今娘娘在冷宫受尽苦楚,太子丢了性命,她本人没了靠山,奚落和苦闷接踵而来,眼看着前头等着的就是更多的不如意,她怎能不对左青韶怀恨在心?
一个继室的女儿,不过是生得有几分好颜色,若非娘娘仁慈,给她一条通天大道,她哪来的福气做了贵人,进宫伺候陛下?她哪里来这许多旁人欣羡不已的滔天富贵?可惜贱人不知惜福感恩,竟害皇后与太子到如此地步,生生连累了许多人的性命。
如今倒好,陛下终于看清她的真面目,要一杯毒酒了结这毒妇的性命,其他人嫌这差事晦气,嬷嬷却不怕,她一心要看着左青韶咽气,唯有如此才能解她心头大恨。
“娘娘不必装疯卖傻耽搁功夫,陛下的旨意谁也不能违抗,耽误了时辰,您吃的苦头还要更多,何必呢?”嬷嬷一步步走近,语气阴森森的,“左青韶”摇着头向后退去,像是认清了自己的命,脸色张皇,眼神惶恐,不安怯懦的模样像是将死的白兔,眼圈红着,泪珠要掉不掉的模样可怜极了。
——如果她没有退着退着,一头把另一堵墙也撞塌了的话。
撞塌一堵砖墙对她而言像是小事一桩,头皮都没红一点,脸色也是如此的云淡风轻。
伽罗静默着站在那里,在阴影中打量着仿佛练过铁头功的“左青韶”,半晌没有动弹。
他的修为远在池雪音之上,对方没有察觉到他的注视,自顾自演着不经心的戏,头发被摇得乱蓬蓬的,遮住了被她攥在手心的簪子。她身影单薄瘦弱,被一群人逼得蜷在断壁残垣之上,白净的面孔被洒落的树影遮住,像是石头缝里顽强求生的青草,或是拼了命也要沐浴雨露的花。
伽罗久久未动,看着破败的、连屋顶和墙壁都没有的冷宫,和满地凋零的杂草,有那么一瞬竟对罪魁祸首生出几分同情。
一夜夫妻百日恩,好歹是一段姻缘,就算犯了错,皇帝翻脸不认人,也该给个栖身之所,给予最后一点仁慈和体面,而不是让自己的女人孤零零死在连马厩都不如的荒野里。
冷酷无情的帝王,还会导致无数的悲剧,就算被夺了气运似乎也不是不可原谅的——假如帝王的气运没有与百姓紧紧相连的话。
伽罗念了声佛号,缓步走上前,轻轻一抬手,嬷嬷并着十几名婢子就退到十丈之外。
晒月亮属于妖修的主流修炼方式,正抓紧时间沐浴月华的池雪音忽然一顿,她闻到一股幽幽的檀香,似乎还有股淡淡的血腥味,在夜色中向她袭来。这股香气并不浓烈,却让她面色一紧,下意识浑身紧绷,口鼻之中传来一阵刺痛,转瞬即逝。
她倏然抬头,心知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是那个和尚来了。
左青韶临走前给她说过宫中的事,几个丹修功力不高,与她也没有深仇大恨,不至于对她多加阻挠,帝王身边的人对她有敌意,但人数不多的情况下也未必是她的对手,唯一棘手的就是这个和尚,这个来自天机门的,善于卜算吉凶,很可能嫉恶如仇的外来和尚。
池雪音听觉极其敏锐,之前却只听到风声,没有一丝脚步声与呼吸声。这个和尚要么是突然出现,要么就是缩地成寸,只走了一步就到她跟前。他垂首注视着她,英俊面容看不出太多表情,一双漆黑的眼睛里仿佛有流光闪过,让池雪音在和他目光相对的瞬间,仿佛看到漫天神佛的凝视,仔细一看,却不是悲天悯人的僧侣,而是杀气颇重的怒目金刚。
“我来给你喂药。”和尚这么说道。
真毒啊,这个秃子。
他显然不是嬷嬷那种钝刀子割肉的作风,不等池雪音开口,脖子上就掐住一只手,冰冷得像是死人的手指,卡住她的喉咙和下巴,让她不得不仰起头,张开嘴,那只刻满了华丽花纹的小酒杯就抵在她的唇边,醇香的酒液摇摇晃晃,在浅淡的月色下闪着迷人的光。
好看的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这杯酒她绝对不能喝下去!
池雪音眨眨眼,喉咙里火烧火燎,只能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字,“大师,出家人慈悲为怀。”
“嗯,我不慈悲。”和尚表情未变,嗓音冷淡。
“大师,你后面……有什么东西?”
“我可以杀了你再看。”
冰冷的酒液渗入唇缝,池雪音死死扣紧齿关,咬牙切齿,“天下和尚是一家,我是佛子的未婚妻,你杀了我,他不会放过你……”
“是吗?”和尚沉默两秒,凝视着她的眼睛,手上的动作放轻,酒杯被放在一边,“其实我不是和尚,我只是没有头发。”
而且,佛子一个出家人,哪来的未婚妻,还成了宫里的娘娘,说谎也要打草稿。
信口胡诌的未婚妻沉默了,和尚也没说话,一股尴尬的气氛如同弥漫开来的酒香,交织在两人之间。
近距离看,这和尚生得眉眼锋利,鼻梁挺直,唇角翘起一点,似笑非笑,目光凝聚在她头顶之上。
他在看什么?有什么东西,是他能看到,而她其实看不到的?
池雪音低头咳嗽,看着透明的面板。工作效率这一行,进度已经走到了大半,只要她再坚持一会儿,升职加薪唾手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