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璇醒来时已经暮色四合,她身处自己的玉照宫中,觉得身躯格外懒怠乏力,周遭还萦绕着一种淡而清幽的气味。
龙涎香?她愕然。
青雁冒冒失失进门来,明明主子生病不是件好事,她居然满面欢喜之色,非独她一人,藤黄赭石等也莫不如此。
王璇摸了摸包头的方巾,很是困惑不解,昏迷前尚存的记忆是杨太后与钱秀英穷极诘问,苦苦相逼,那种情势下,谁将她带回来的?
杨太后可不是体恤人心的好性子啊。
见她要起身,青雁忙将她按住,“太医叮嘱了,娘娘风寒未愈,须多多休息。”
顿了顿,“陛下也是这么说的。”
陛下……王璇方才注意到竹帘后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形。
她下意识就要起来行礼,却不料一阵天旋地转,差点从床头栽下去。
萧煜几乎是瞬移到她跟前,声音里隐隐带着不悦,“朕说了无须拘礼,连皇命都不遵吗?”
有时候非得吓她一吓,否则老这么战战兢兢的,别人瞧着也费力。
王璇咋舌,完了,自己又惹恼他了,果然君心难测。
可她也知道他是为她好,带自己出慈宁宫的,应该就是陛下吧。说也奇怪,彼时刹那,她竟将他与阿玉看成同一个人。
真可谓白日做梦。
萧煜见她唇焦舌燥,甚为不忍,“可要用点什么?”
王璇歪着头想了想,“想吃桂花甜酒酿。”
要是冲个鸡蛋就更棒了。小时候每每生病,乳母都这样做给她吃的,是她在孤单日子里最大的慰藉。
倒是些寻常东西,可太医叮嘱过,风寒不得沾酒,酒酿当然也不行。
青雁才要说话,萧煜便道:“这不难,朕会交代御膳房,你安心躺着便是。”
青雁:……
再是宠爱也不该如此,连娘娘玉体都不顾了?
萧煜自不会拿王璇身子冒险,转头就让李睦吩咐御膳房,要做出一款不含米酒的酒酿鸡蛋。
李睦甚是哀怨,您听听这叫人话吗?
谁叫他是御前总管,便得能人所不能,再是千奇百怪的命令都得想方设法完成。
好在御膳房都是些见多识广的老油条,服侍了好几代主子,比这更无理的要求也没少见。
只是一碗酒酿而已,老师傅们连夜试验,发现用山泉水酿的醪糟,酒味可以忽略不计,再小火慢炖将酒曲尽量发挥干净,如此无损娘娘玉体,又可最大限度保留甜香。
东西端来,最挑剔的萧煜也无话可说,虽然外表与普通的酒酿鸡蛋无甚区别,却正是他想要的。
他一手扶着王璇肩膀,小口小口喂她饮下。其实这会儿舌头木的,尝不出来味道,但为不使其扫兴,王璇仍是含笑道:“好甜”。
热乎乎的汤饮下肚,身上仿佛多了些力气。
萧煜试着探她额头,热度果然退了些,“你歇着吧,朕明日再来。”
他在这里,她反倒无法安心休养。
正欲转去,衣角却被一只柔荑捉住。
萧煜诧然,她难道要他留下?
王璇欲言又止,“慈宁宫那边……”
原是为这个,萧煜松口气,还好是误会,否则他倒不知该如何。
当下柔声道:“你无须担心,朕来处理。”
莫说钱秀英只是垢谇谣诼,即便她所言属实,萧煜也没觉得王璇有何错处。这种女子,叫她喂鱼都算便宜她了。
王璇点点头,她其实不太在乎自己名声,可若旁人以此为由来诽谤君上,却是她不能接受的。
一人做事一人当。
萧煜温和凝睇着她,以前在梦里只觉得她娇憨讨喜,现实里的她却更有动心之处。他不会是昏君,她也不会是妖妃,他们合该是天下最相配的一对。
更漏滴滴,一声,一声,衬得慈宁宫分外静寂。
钱秀英大着胆子上前奉了杯茶,“太后消消气,陛下不是诚心的……”
恶狠狠照地上啐了口,“都怪那狐媚子挑唆,装模作样,哄着陛下跟您置气,活脱脱一个搅家星。”
心下老大不痛快,原以为皇帝一时兴致,封个妃也就丢开手了,谁知姓王的居然手段非凡,乔张做致,哄得皇帝流连忘返。现下看来,未必皇帝不召她,是她自己不想侍寝——到嘴的肉还有嚼头么?非得长长久久吊着才有滋味哩。
自己才叫蠢,被人哄得团团转,以为嫁给理亲王是个好去处,谁知这位是个木头脑袋,被人一拱火居然自请就藩,谁稀罕跟他去呀!
如今皇上怕也恼了她,万一加速婚期,她便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好歹皇上是太后养大,多少能听点逆耳忠言,钱秀英陪笑道:“太后娘娘……”
杨太后烦透了她聒噪不休,厉声道:“滚!”
钱秀英唬得一哆嗦,再不敢逗留,带上刘灵灰溜溜出宫去。
殊不知刘灵比她心里更苦,早知皇帝对淑妃如此重视,自己说什么都不该淌这趟浑水,钱秀英尚有太后庇护,自己能找谁当靠山去?
萧煜的态度显而易见,他并未设法证明淑妃清白,阿璇的清白不需要对谁自证,若想借这么点芝麻绿豆大的事来扳倒她,属实打错主意。
皇帝连着五日没去慈宁宫请安,杨首辅坐不住了,婉转上书请示,是陛下最近政务太忙,还是太后身子欠安?
总不能直接问两宫有何罅隙。
太后虽是先帝嫡妻,可若无皇帝,她这太后的位置也坐不稳,照杨首辅的意思,还是别闹僵为好。
萧煜的批复只有寥寥四字:心中有数。
看得杨首辅愈发忐忑,他知道妹妹性子有多颟顸,若真是慈宁宫理亏在先,还是赶紧认个错吧。杨首辅博学鸿儒,遍观史书,那些个骄横跋扈的外戚,至多也就两世而亡,他要的却是杨家历经数代而不倒,便为这个,也不能与小皇帝闹太僵。
杨太后身边嬷嬷也劝她先低头,皇帝不好对付杨家,想对付太后还不容易么?就算念着多年养育之恩,可杨太后这样挑剔的性子,衣食住行稍稍马虎些,她老人家便先受不住了。
实在不必跟自个儿过不去呀。
杨太后唯有咬牙,她跟个宠妃置气,说出去也是自家没脸,可皇帝竟对王氏这般看重?凉薄之人也有软肋,倒是意外收获。
杨太后不着急对付王璇了,留着她或许用处更大。倒是理亲王就藩一事亟待解决,闹得这么僵,不若双方各退一步?
最终以杨家两个子侄从礼部除名而结束,杨太后私心想着,六部里头,礼部是最不要紧的,没什么实权。又哪里晓得,礼部掌管本朝所有典礼章程,堪称脉骨,便是她老人家得享如此浩大供奉,也非礼部点头不可。
杨太后将为此决定付出何种代价,却是后话。
她找来萧灿,与他说了此事,又告诫养子往后行事不可再冒失,最少也得跟首辅商议过才行。
萧灿震惊养母肯为他做出这么大牺牲,感动之余,更觉得杨太后妇人之见,仅仅因为皇帝口说无凭几句威胁就真把权柄让出去了,将来被逼退位让贤也未可知呢!
面上却是一副感激涕零模样,仿佛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
杨太后叹道:“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跟亲生有何分别?哀家怎么也得留住你承欢膝下,也不枉你娘往日奉主之情。”
可她还是因为您死了。萧灿心中漠然,神色愈发恭敬,连声音也微微哽咽起来。
杨太后很是欣慰,本来那点不快也烟消云散,又对其说了钱秀英之事,“你若不想娶她,哀家帮你回了就是了。”
虽说皇命难违,可还没验过八字呢,找个高僧操作一番还不容易。
萧灿道:“长者赐,不敢辞,皇兄一片盛情,孩儿怎忍拂逆?您放心,孩儿会好好待钱氏的。”
杨太后以为养子为她才隐忍,越觉得这孩子老实忠厚,殊不知萧灿压根没把钱氏放眼里,自然不在乎她贞洁与否——原打算圆房之后就当个摆设供起来的,看来连圆房也可省了。
钱秀英并不知即将到来的危机,还在沾沾自喜,谁说门楣出身无用?就算她得罪了淑妃,可有太后理亲王护着,注定屹立不倒。
刘灵就没那么好运了,虽说慈宁宫的密语未能外传,可朝臣们机警非常,早就敏锐察觉异样。礼部侍郎更是恼火,小儿媳妇还没过门,就开始插手宫中事,此等蠢媳要来何用!
因婚事乃君上所赐,皇帝没收回成命,礼部侍郎也不敢退婚。可明招不敢使,背地里的招数多着呢,当下便以家中人丁稀薄,急需开枝散叶为由,帮幼子娶了一门贵妾,还先一步抬进房中。
萧煜并未出言申饬,反倒赐下一副头面帮那贵妾添妆,礼部侍郎便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