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方锦将二人带入帐中,倒上一碗热腾腾的奶茶道:“不是我说啊,你们跑到这得花两三天吧,就又回去了?萧…陛下还真是能折腾人。”
朱舒欲言又止。
夏方锦对帐内士兵道:“你们去外面守着。”
当帐内仅剩三人后,朱舒搬着蒲团坐到了夏方锦旁边,招呼沈长弈也过来。就像私塾里开小差的孩童。
“其实不论有无证据,陛下就是想借此除掉雪家。”朱舒喝了口奶茶润润喉咙。
夏方锦道:“什么啊,陛下早知道雪太尉作为?”
朱舒不置可否。
“喂!拿我三万将士的命跟雪家人玩呢?!”夏方锦生气锤桌。
“不是……”朱舒说的很没底气,仔细一想好像确实如此。朱舒破罐子破摔,一吐为快:“雪洪与大赤勾结走私毒药是真但粮食里的毒不是他下的是陛下——”
逆谋之事空穴来风,即使没有大赤与之勾结,萧杜德也一直想要除掉雪家这一心患。然而苦于没有实证,不得已出此下策,顺理成章栽赃嫁祸。
夏方锦向后撩了一把垂在前额的短发,咬牙切齿道:“好,好啊。拿纸笔来!”
他豪情挥墨写道:给的什么破!军粮!混进毒粉了知道吗?士兵们因中毒死伤惨重!还望陛下给个说法!……和解药!!
在最后,他又填上了一只王八。
夏方锦未说一句话,愤懑皆发泄在笔画间,无声的文字振聋发聩。朱舒一口奶茶险些喷到写好的信纸上,夏方锦毫不留情地给了她一下。
“将军。”军医在帐外唤道。
“进来,何事?”
“方才您交予属下的是硫磺粉,此物主治男子腰肾久冷……等;又治妇人血结寒热……等,但久服伤阴,大肠受伤,多致便血,与士兵们症状大同小异。士兵们中毒较轻,因其性酸,可用牛奶进行代谢。”
“啊,好,很好,快去治。”夏方锦说着,把已经叠起的信纸展开,并把“和解药”三字用墨盖住。
夏方锦道:“拿着信赶紧滚回去。”
“哎,大腿根都要肿了,不让我们休息一休?”朱舒躺在地板上,揉了揉笑得发疼的肚子。
沈长弈倒拿过信纸起身 :“既然是陛下之计,莫要耽误为好。”
朱舒慢吞吞地坐起来,无情戳穿:“你是着急回去找小御川吧。”
被说中的沈长弈愣了一秒从容应对:“是啊,”他缓步向帐外走去“一想到他要独守空房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相思成疾,我恨不能长出翅膀快快飞到他身旁。”
前有曹植七步成诗,后有沈长弈八步四词,砸得朱舒哑口无言。
“你随意,我先走,奶茶好,带一些。”沈长弈掀帘出去。
夏方锦不知思索何事,朱舒叫他好些次才回过神。他问道:“你口中的‘小御川’是谁?”
“沈长弈赎回来的……一个人。其他的我也不知道没调查过,长得挺好看的~”朱舒起身翻找柜子絮絮叨叨“奶呢茶呢奶茶呢?他让我带绝对是想给小御川尝尝,确实挺好喝的。但是他那么着急回去干什么啊,明明是我得去对付…对啊我得去,快快,得走了。”
“行了安静些吧。”夏方锦被他吵得完全思考不了起身帮忙。
已经驾马离开的沈长弈内心不由悸动,但并不是因为沈御川,而是对萧杜德。萧杜德平易近人,在熟人面前完全没有帝王的架子,二人小时候还算是伙伴,正因如此沈长弈居然淡忘了他皇帝的身份。但君王就是君王,臣子就是臣子,不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除掉的雪家,谁又能保证自己不是下一个。
风从耳边呼啸过,空气都被沈长弈驾马破开,周遭的景色被拉的模糊。途径客栈沈长弈暂时休息,朱舒也追了上来。
回程所用时间比来时短,二人在二月廿六下朝之前赶回了京师。
“边关急报!军粮掺毒,太尉从中作梗,军队损伤惨重不战而溃,夏将军请陛下护忠臣,除奸佞!”
公公接过信纸递到萧杜德手中。
雪洪立即站出来争辩道:“陛下!臣未做,这是诬陷!”
朱舒道:“亲眼所见,你当我们拿三万将士的命跟你玩呢?!真假与否,一查便知。”她向皇帝请命。
“允。你带队明卫和沈爱卿同去吧。”萧杜德平静如水,殿内众臣大气不敢出,朱舒和沈长弈欲行时雪洪也追了出去,又听萧杜德的声音响起:“雪太尉,你留下。其余人散朝。”文臣武将乌压压一堆人连忙跟着朱舒和沈长弈往殿外退去。
“这他妈什么…”沈长弈扯下告示牌上的通缉令愣了许久,心情骤然跌入谷底,手中的纸被攥得褶皱。他转头与朱舒对上视线将其交到朱舒手中,眼尾泛红,他努力地想说什么,张着嘴却蹦不出来一个字。
朱舒将通缉令撕个粉碎,拍拍沈长弈的肩:“先去雪府。”
二人到达雪府后却见后院微微火光,府内下人们乱作一团,根本没办法搜集证据。
前院的下人们端着水盆奔向后院,却和后院的下人们又逃了出来。朱舒上前拉住一人问道:“怎么了?”
“走水了!走水,不对,杀人!杀人了啊啊啊!”
朱舒吩咐明卫帮着救火,沈长弈和朱舒相视一眼往雪府后院跑去。
起火的是一个小仓库,火势蔓延迅速,吞没了小屋后与之连接的房子也被火蛇攀上。而在火光和地上的尸体的背景中一人缓缓走出,白色衣服上道道伤口的血迹和溅上的血迹混合在一起,头发胡乱地扎成一辫,还有许多碎发搭在肩头,看起来狼狈不堪。雪府的侍卫们蜂拥而上,沈御川眼中失神,手起刀落毫不留情。
朱舒喝止侍卫和沈御川,在混乱中不知从哪冒出的雪蓝闵抄着一柄匕首就向沈御川冲去。
沈御川双手握刀旋身朝雪蓝闵劈下,千钧一发之际沈长弈一手拦住沈御川,一手握住雪蓝闵,朱舒连忙遏制住雪蓝闵,她嘴里还疯疯癫癫地辱骂着。
沈长弈并未用力沈御川的刀就脱了手,这一击似乎用上了沈御川剩余的全部力气,他随即双腿一软栽入沈长弈怀中。
沈长弈看着怀里伤痕累累虚弱的人儿,两行清泪瞬时倾落。
“哥!哥哥!沈御川!!”他哭喊着。
沈御川已有两三天不吃不喝,挺着最后一口气道:“没死。”
沈长弈打横抱起沈御川往出走去,雪府的任何事他都不想管了。、雪蓝闵被朱舒摁着咆哮道:“长弈!月儿!!为了他连你亲娘都不管了吗?!”
沈长弈顿住,道:“我母亲是,夏元双。”
说罢他不再停下脚步雪蓝闵的叫嚷被他甩在身后。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沈御川身上,他恐惧、不安,生怕沈御川的呼吸停了一秒。
朱舒在书房里找到了雪洪与大赤的来往书信。她挑出了用大赤文书写的信件举起来抖了抖,随即丢进了火里。
“看来雪太尉的用处不是很大啊,多做点事情吧。”她用大赤文重新写了一份,夹到其中。
德文殿内,雪洪和粮仓管事跪在中央,萧杜德看着朱舒交上来的书信蹙了蹙眉。粮仓管事一直偷看萧杜德,一见他有奇怪的表情立刻磕了头不打自招:“陛下,前些日有位自称是雪太尉手下的人来粮仓,说是要为新的军粮进行检查,我就放他进去了,其余的我一概不知啊陛下。”
萧杜德身旁公公喝到:“太尉竟仗势欺人到如此份上了吗!”
粮仓管事又磕了三个响头:“任何惩罚微臣心甘情愿,求陛下开恩绕微臣一命吧——!”
雪洪急了眼扑倒那位管事揪着他的领子怒吼道:“你胡扯!我根本没有派人去过粮仓!陛下面前你还敢说谎!”
“放肆!”萧杜德拍案而起,将张张书信砸向雪洪。“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是吾平时太过仁慈,谁人都能欺压到皇帝头上了吗?”
殿内的侍卫赶忙上前遏制住雪洪,粮仓管事灰溜溜地跑走了。
萧杜德身旁的公公劝着陛下息怒,上前道:“太尉雪洪,欲与大赤勾结谋反,打入天牢,问斩待定!”
雪洪叫喊着被拖了下去,殿外忽而响起了如雷贯耳般的鼓声。
“真是热闹。”萧杜德无奈一笑。
雪蓝闵被带入殿内,又将那一套在巡护府说过的话术重复了一遍。
萧杜德道:“沈御川寻到了?”
雪蓝闵道:“他被、他被沈长弈带走了。”
萧杜德道:“哦?沈爱卿从舒州边关奔波回来哪都没去只去了雪府啊,沈御川是在雪府被他带走的?”
雪蓝闵神情慌乱:“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在雪府。他还杀了我们家好多人!求陛下做主啊!”
“好啊,即刻传召沈御川。”
“召个屁!”沈长弈将茶盏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他揪着传话太监的领子去了里屋,“来,你来看。召他?”
屋内两三位太医围在沈御川床前,为他把脉喂药处理伤口。沈御川回来一直昏迷不醒,太监看得出来沈长弈眼角还带着泪,他弱弱开口劝道:“这是陛下的意思,沈大人别让老奴为难啊……”
沈长弈甩开了太监,轻轻关上了门,道:“传召沈御川干什么?”
“雪氏敲登闻鼓状告沈御川弑父夺产。”
沈长弈气笑了:“他弑父?哈。他去不了,我去!”
沈长弈大步流星,太监在他身后追着:“哎哎哎,您去有何用呀,哎沈大人,等等老奴——”
沈长弈来势汹汹,德文殿的门被他猛地推开撞到两边。
“有什么冤案,不如到巡护去说说?”他大步上前向萧杜德行了礼,才注意到站在雪蓝闵身旁的瑞丰,他斜着眼恶狠狠地瞧着他。如果不是萧杜德坐在这里,瑞丰早就被沈长弈扼住脖子了。
雪蓝闵注意到沈长弈的目光:“他是我的证人,你想干什么?”
“证人?瑞丰,原来你是雪家的走狗啊。”沈长弈现在的状态实在是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萧杜德咳嗽两声以示提醒:“沈卿你来作甚?”
“回禀陛下,臣与朱舒查抄雪府时从火海里将沈御川救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还淌着血。臣合理怀疑是雪家人贼喊捉贼,绑架了沈御川。”
雪蓝闵即刻反驳:“我若是绑了他又何苦报官找他!陛下,沈御川为什么会在雪府我真的不知道啊。”
“陛下,”旁观的瑞丰插嘴。
“一位是巡佐大人,一位是前臣之妻。二人各执一词,不如召来些说话有分量的大臣做个评判和见证。”
沈长弈闻言微微一笑:“正合我意。”
刚散朝不过两个时辰的臣子们又折返回来,三人移步正殿。
梅林貂作为巡守主持大局:“长弈,雪氏毕竟是你的生母,为保持公正,你最好回避一下。”
“我,不为雪氏之子,不为巡护之佐,而是作为沈御川的人证,不需要回避。”他冷淡答道。
梅林貂转而询问瑞丰:“你作为雪氏的人证要提供什么证据?”
瑞丰道:“我原先是羁押所里的一个小侍卫,花朝节雪庄晏死亡那日我在场,我亲眼所见是沈御川杀死了雪庄晏而并非畏罪自杀。”
沈长弈道:“臣承认包庇了沈御川杀人之事,但那时他还不是巡护之人,加上他伤心过度神志不清受我怂恿。若论处罚,应当我受,臣愿意停职以示惩戒。”
“再退一步讲,沈御川在雪府经历了那样惨无人道的私刑,半条命都丢了去,也算是为雪庄晏相抵了,更何况雪庄晏身上多少还背着两条人命。”
萧杜德开口:“哦?此话怎讲。”
沈长弈咚的一声跪下去叩首道:“沈御川,是前臣沈佘与夏家二小姐夏元双的嫡长子。雪庄晏与雪蓝闵设局谋杀了二人,面对杀父杀母仇人谁人能忍。”
此话一出众臣哗然,雪蓝闵额头汗珠滚落,眼球布满血丝,暗骂道:“你真是疯了沈长弈……”
“沈御川不是你赎回来的男妓吗,怎么成你哥了?”瑞丰在旁煽风点火,正中沈长弈下怀。
“当年嫡母过世后雪氏扶为继室,可她贪心不足,为了父亲的家产在父亲喝的汤药中下毒,我为哥哥煎药,误打误撞碰见雪庄晏和雪蓝闵二人在厨房的谋划,一切皆是我亲耳所听亲眼所见。我可拿已故父母在此起誓,若有半句虚言便叫其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沈长弈声音颤抖,米粒般大的泪砸在地板上。
梅林貂听他发的重誓心尖颤抖,心里安慰他,转而询问雪蓝闵和瑞丰:“他所说雪氏可认?瑞丰可作证?”
雪蓝闵低着头不敢搭话,瑞丰道:“这些事我可不知道,我只作证雪庄晏被沈御川所杀,现在听来竟是雪蓝闵倒打一耙了?”
“你!”
“不仅如此!”
雪蓝闵刚要张口又被沈长弈抢先。
“于规于矩,沈佘死后遗产应六分兄四分弟,当时我和哥哥还年幼,雪蓝闵为立稳脚跟,将年仅十一岁的沈御川卖去青楼,掌控我十年之久拥揽尽数遗产。”
前朝旧臣胡子白花花,站出来道:“陛下可能有所不知,沈佘与夏元双确有一子,甲芮十五年出生。先前听闻沈大人赎身男妓名为御川,实在不敢相认,如今老臣可以确认了,那么小的孩子实在可怜啊陛下。老臣愿替沈大人担保,求陛下从轻处罚。”
大臣们一齐站起来三言两语为沈长弈担保,并不为沈长弈卖弄人情,他们的官职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沈长弈遥不可及的。瑞丰也在一旁故作震惊道:“我竟是助纣为虐了。”
“不!不是的,都是雪洪指使我的,是雪庄晏……是他们蛊惑我——沈长弈!好歹生养一场,血浓于水啊。”她边说着泪水浸透了前襟“我也要活命的啊……”
众人离去,雪蓝闵入狱,沈长弈停职一月。
沈长弈迈开的步子迟了一迟,萧杜德心知肚明,道:“之后的事不必过忧,好好照顾你兄长吧。”
沈长弈颔首离去,他本是想为雪蓝闵求情的,好歹母子一场终是不忍。天下女子尽是苦命人,未出阁要在家族内忍气吞声,出了阁又要在婆家孤苦无依,雪蓝闵在雪府是庶出最末,生母早亡不受关爱,雪洪仅是把她当作棋子硬生生塞进沈府,她自己一人的日子里是多么难过绝望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尽管沈佘对她有爱,可她是妾啊,如果她想活命,想要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不仅仅要靠沈佘,她得靠自己。
如果有证据在表明雪蓝闵受雪洪胁迫,大可一箭双雕,重重事件压在雪洪身上,永翻不了身。
瑞丰等人走远后才道:“陛下啊,为何要让我做着两头不讨好的事儿呢,若是沈长弈知道是我给沈御川打成那样的,他不得挑筋扒皮啊。”
萧杜德不苟言笑:“那你就藏好尾巴,或者负荆请罪。”
“我找时候去探望探望吧……”瑞丰预想了被沈长弈毒打的场景,毛骨悚然,不禁抖了三抖,又问道:“我还在巡护吗?”
萧杜德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