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四方庭院寂静无声,一众奴仆屏住呼吸,常嬷嬷更是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
“你说什么?”
苏母瞪大双眼,死死盯着女主,胸膛剧烈起伏,像是要喷出火来。
“你好大的胆子!”她怒声呵斥,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忤逆长辈,这就是你的孝道?”
江绾依恍若不觉,只是一双眼眸清泠泠望着她,仿佛要刺进她的心中。
苏母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滔天的怒火已经掩盖住所有的理智,她浑身发抖,向前跨了一步,逼视着江绾依,声音带着狠戾,“跪下!”
江绾依没有丝毫托索,她微微抬起下颌,直视着苏母愤怒至极的双眼,向来矜持清冷的母亲,原来也是会生气、会恼怒。
只是,她再也不是在黑黢黢的祠堂中独自抱着双膝啜泣的小女孩了。
她一字一顿,清晰且坚定道:“女儿无错,为何要跪。”
轻飘飘的声音,却似有千钧之力,沉甸甸地砸在每个人心中。
常嬷嬷不禁抖了抖。
苏母难以置信地瞧着面前看似恭敬,实则浑身上下沾满刺的女儿,此刻居然无比的陌生。
“你……”
苏母嘴唇嗫嚅几下,嗓中发出喑哑的腔调,颤抖的手高高举起。
“母亲是又要打我了吗?”
江绾依偏偏脖颈,掩住早已肿得通红的右脸,露出皎白的左脸颊凑上去,还带着一丝真心实意的劝导,“还是换一边吧,母亲仔细些手。”
苏母羽睫不住地扑簌,高举的手掌始终没有落下来。
一天的闹剧下来,江绾依已经乏了,她不愿再陪苏母唱一出母慈女孝的大戏,也厌倦了再扮演什么乖乖女,只想早早了事。
见苏母身型未动,她将身体凑上前去,面带疑惑,“母亲?”
苏母却像如临大敌般身子一激灵,慌乱地朝后退去,面上带着惶恐,似乎面前之人是什么妖魔鬼怪。
江绾依撤回身子,整理裙摆,又成了那个恭谨贤良、温柔贤淑的千金小姐。
她福身行礼,红肿的面庞若隐若现,平静道:“谢母亲不罚之恩,若无旁事,女儿先行退下了。”
说罢,真当回头转身,飘然离去,竟无半丝犹豫。
常嬷嬷目瞪口呆瞧着纤细婀娜的背影越来越远,怀中的搀扶的夫人捂着心口,泣涕涟涟,嘴中不住喊着“造孽,真是造孽。”
这,这当真是那个乖巧伶俐,从不忤逆夫人的大小姐吗?
黑蒙蒙的天上,繁星寥寥,明月高悬。如水月华倾洒,庭院中老槐树的斑驳树影,在月色下摇曳。微风轻拂,送来丝丝凉意,驱散夏夜的闷热。
桐月眼角红润润的,鼻子忍不住直抽气,可手上动作一点也不含糊,轻捻药棉,蘸上药膏,小心翼翼凑近小姐脸庞。
“嘶--”
药棉刚触到红肿之处,江绾依便疼得柳眉紧蹙,忍不住抽了口冷气,身子微微瑟缩。
“小姐还知道疼。”桐月咕咕嘟嘟道,“那你还敢顶撞夫人,要知道夫人治家手段数不胜数,您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吗?”
江绾依老老实实坐在榻上,想起今日自己居然一走了之,直到进了内卧,桐月服侍自己更衣时,才发现襦裙身后早已是汗涔涔一片,殷红饱满的唇已经被咬出点点血丝,。
想起今日的反抗,江绾依胸中升起点点雀跃。
原来,母亲并不是自己看到的那样无坚不摧,而自己,也远比自己想象要坚强勇敢。
“不过夫人也是,刚刚常嬷嬷传话,小姐一日不认错,就一日不许出门,不许进食。”桐月叉着腰,愤愤不平道:“你没看那堆老虔婆那漏壶嘴翘到天上去的嘴脸。”
江绾依忍不住掐了一把她圆圆的脸蛋,笑道:“你这张利嘴啊。”
“本来就是,一堆捧高踩低的墙头草!”桐月平日见到常嬷嬷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躲着走,今日见自家小姐被欺负成这样,怒上心头,也是口不择言。
“夫人也是被猪油蒙了心,竟把一粒花生米当珍珠,把小姐往火坑里推。”
桐月说着说着,突然想起那日在小院中钟望秋躲闪心虚的神色,不着痕迹地打听,以及那书桌上的信笺,所有的一切都串联起来。
她扑到江绾依身边,着急道:“我知晓了小姐,都是那个道貌岸然的钟望秋搞的鬼。”
听桐月将那日的事情娓娓道来,江绾依久久沉默不语。
她自认对钟望秋仁至义尽,从前因着媒妁之言,江绾依总是在背后默默替他打点;而今钟望秋一时不甚牢狱之灾,她也尽心尽力四处奔波搭救。
想起苏母马不停蹄地入京,再而三的试探以及滔天的怒火,不知钟望秋到底在背后添油加醋了多少。
今日他口口声声说爱重自己,他的爱重,便是将一盆盆脏水泼到她的身上。
想起那个面容清俊的书生,江绾依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腾而起,遍体生寒。
瞧着眉眼都带着忧伤的江绾依,桐月心中怒火更甚,暗暗发誓,等出去,她定要给那个伪君子几分颜色瞧瞧。
七月份的天,即便是夜晚,也是暑气蒸腾,如一层黏腻的薄纱,将整座屋子裹得密不透风。
就在主仆二人沉浸在悲伤之中时,一声清脆的鸟叫,宛如一道划破夜幕的流星,骤然响起。
桐月疑惑道:“这个时辰,还有鸟叫?”
江绾依身躯猛地一震,心中升起一股隐秘的期待,这莫不是?
她下意识地抬眸,目光急切地投向窗外。只见夜色如墨,窗前暗影一闪,一道修长的身影如鬼魅般轻巧地落于檐下。
不是别人,正是沈确。
桐月面色一惊,张大嘴巴就要叫出声,江绾依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
“嘘。”江绾依心虚的看着周围,见无什么异动,刚刚悬在嗓间的心才落回肚子里。
今日一通已经让苏母心有芥蒂,若再让她发现自己女儿的闺房居然大变活人,出了外男,事情可真要朝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了。
江绾依轻声道:“我松开手,你可要跟我一定要安安静静的。”
桐月拼命眨眼睛。
等江绾依松开手,桐月一脸兴奋,目光在沈确与江绾依身上来回穿梭,神情是遮不住的愉悦。
还未等江绾依开口,她语气急速道:“小姐,我突然想到我好像有东西落在门前了,我得去找找。”
她飞速地朝大门跑去,还给了江绾依一个把握好机会的眼神。
望着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背影,江绾依哭笑不得地直摇头。
“绾依。”
低沉醇厚的嗓音,仿佛从遥远的深谷中传来,带着丝丝缕缕的温柔,传入江绾依的耳中。
沈确无声无息来到她的身边,清冽的气息铺天盖地严丝合缝将她笼罩,随即解释有力的手臂轻轻拢着她的腰肢,将她搂入怀中。
“绾依,我很想你。”
此时的沈确哪里是传闻中狂放不羁、冷面煞神的模样,他微微俯身,瘦削的下巴抵在江绾依的颈窝,如同大号狸猫般蹭着撒娇:“我们已经足足三日未见了,我吃饭也想你,练武也想你,连……梦中都是你。”
谈及此,他的声音带上一丝丝委屈,“你可想我?为何你找人给我带话,这几日不许我来找你。”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如同春日里的微风,一字一句撩拨着江绾依的心弦,她哪见过如此痴缠的沈确,不禁脸红心跳,一双手不自觉抓着沈确衣襟,小声道:“自是想的。”
“那你不肯见我也就罢了,还不许我寻你。”
沈确的确实极好,剑眉斜飞入鬓,双眸深邃如渊,他微微抬头,两人距离瞬间拉近,鼻尖相触,暧昧的气息交织缠绕。
江绾依沉浸在那双温柔的海水中,她红着脸语无伦次道:“是因为我母亲来了,她……她。”
一向贴心的沈确,此刻却跟哑巴了一样,不置一词。
江绾依觉得气氛似乎有些不对。
少年粗粝的拇指逡巡到她的脸颊,沈确的目光便如磁石般定在她脸上红肿的伤痕上。
刹那间,他的眼神陡然一凛,原本温润的眼眸仿佛瞬间结了冰,寒意四溢。
他温柔的捧着少女的面颊,可眼中却是熊熊烈焰,他俯下身,死死地盯着那道伤,牙关紧咬,腮边的肌肉微微跳动,声音虽极力压抑,却仍透着难以掩饰的森冷:“这伤,从何而来?”
江绾依眼神闪过一丝慌乱,随即镇定下来,低垂着眼眸缓缓说道:“是我不小心,恰巧撞在花园的架子上,过几日便好了。”
“撒谎。”
沈确身形不渝。
他的目光逡巡着少女乌黑的发顶,光洁的额头,以及那浓密眼睫投落下那片小小的阴翳,颤动地身躯出卖了少女佯装的平静。
沈确心中有了猜测,“是你母亲?”
少女身体呆滞了一瞬
沈确心下了然,果然如此,此前每每提及双亲,江绾依总会不着神色将话题偏转过去。
他趁热打铁,“是不是因为我。”
江绾依的羽睫疯狂颤动。
沈确心中百般怜爱,唯余一声叹息。
“真是个傻姑娘。”
他微微俯身,薄薄的唇如羽毛般轻柔,小心翼翼地落在江绾依红肿的右脸颊上,恰似清风拂过花瓣般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