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响声响彻庭院,停驻的鸟儿受到惊吓,扑扇着翅膀四散逃离。
在场的人俱是一僵。
苏母嘴唇嗫嚅,手掌微微颤动,掌心处传来火辣辣的痛意,可见是使了十足的力气。
她茫然地看了一眼通红的手掌,面色有一瞬的空白。
江绾依捂着面颊,瘦弱的身躯偏过几分,尖锐的刺痛感从面颊传至四肢百骸,圆圆的杏仁眼眸睁大,却无一丝眼泪。
钟望秋无措地站起身,抬腿走了几步,想要查看江绾依的伤势,可是余光瞧见了苏母冰冷的眼神,终是堪堪停下脚步,左右为难。
空气如同闷热的蒸笼,让人喘不过气,母女两人无声的对峙着。
最终,苏母打破了平静。
她整整衣袖,收拾好自己的表情,又恢复成那个冰冷不近人情的当家主母,她像无事发生般泰然自若说道:“等回到金陵,由你父亲出面,两家交换庚帖,挑个黄道吉日,早日成婚。”
掌心处传来发麻的痛意,苏母摩挲一下手指,还是缓和了语气:“你放心,我与你父亲为你准备了一百二十台嫁妆,望秋更是我与你父亲自小看起来的,必不会委屈你。”
半响,苏母悠悠道:“绾依,娘不会害你。”
钟望秋听罢,急切地凑到江绾依身边,更是连连点头发誓:“江妹妹,我定当会对你好的,如有违背,定当天打雷劈。”
苏母隐晦的瞧了一眼面容恳切的年轻男子,读书人是有些傲气在的,但钟望秋本性不坏,也有些才华,更重要的是知根知底,也算得上是良配了。
久久没得到江绾依的回音,钟望秋挂在嘴角的笑意僵住,苏母眉心紧簇。
一道尖利的笑声如同锋利的剪子,扯开了粉饰的太平。
江绾依神色平静,面颊高高的肿起,眼中带着明晃晃的讥讽:“母亲自说自话的本事真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许是从未见过逆来顺受的女儿说出如此尖酸刻薄的话语,苏母身子摇晃,一只手握紧石桌边沿,满眼不可置信。
江绾依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是刚刚母亲没听到吗,那我再说一遍,母亲可要仔细听清楚了,我不嫁。”
黑黝黝的眼睛中有灼灼的火光,瘦削的身躯却挺的笔直,如同冬日万物凋零却仍旧屹立的苍松,江绾依平静地盯着苏母。
“你!”苏母失声,手不自觉地高高扬起。
“母亲还想再打吗?”江绾依将另外半张脸凑过来,还不忘贴心的嘱咐,“可要仔细些,千万不要伤到手。”
瓷白细腻的肌肤上,清晰的掌印明晃晃印着,红得刺目,周围还泛着些许微肿,无不提醒着苏母刚刚做了什么,她终是将臂膀收回。
她压抑着自己的愤怒,满心满眼都是失望,“你瞧瞧你现在哪还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模样,简直如同市井妇人一般,言行粗鄙。”
江绾依却不为所动,“或许母亲应该试着接受这才是我原本的模样。”
这么多年,江绾依一直兢兢业业扮演着母亲心目中女儿本该有的模样,礼仪规范严苛,行止坐卧皆有定式,琴棋书画刺绣针法样样精通,可是又有什么用?
苏母致力将江绾依打造成一块美玉,可是钟望秋是那个能够欣赏美玉之人吗?
他们不在乎她的喜怒哀乐,他们只需要这块纯洁无暇的美玉悬挂在腰间向世人炫耀罢了。
江家需要一个美名远扬的女儿显示自己的大家底蕴,钟望秋需要一个贤妻良母红袖添香,那江绾依呢,谁又在乎过她想要什么
苏母眉心微蹙,眼中是不作掩饰的讶异,她是第一次见乖巧的女儿露出明晃晃的爪牙。
“胡闹!”
苏母压低声音,可仍带着隐隐的怒气:“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两人的婚约是自小定下的,难不成要让世人唾骂我们江家是背信弃义之人。”
婚约,婚约,这两个字如同紧箍咒的枷锁一般,自小便牢牢禁锢着江绾依,牢牢地让她喘不过气。
江绾依问出了困扰她多年的疑惑:“抱恩的方式有那么多,为何偏偏是我?”
她顿了半响,像是想到了什么,了然一笑,平静道:“也对,一桩婚事换得整个江家的仁义名声,也是值了。”
苏母呼吸一窒。
忽略掉苏母不自然的神色,江绾依转过身,平静地与钟望秋四目相对。
明明是坦然不夹杂任何杂念的眼神,钟望秋只觉得像是一面照妖镜,自己所有的阴暗都无处遁形。
面前的青年身躯高大,幼年时初见的那个说两句话便会脸红,躲在钟父身后的小男孩早已不见,如今清俊的脸庞在江绾依水泠泠的目光下,心虚地瞥过头。
江绾依恍若未觉道:“这么多年,想必你也是如此想的吧。”
若不是钟家家道中落,这门亲事怎么会落到一个商贾之家的身上,或许一开始时还是感激,可是天长日久,怕不是早已成为了钟望秋的耻辱。
他既无法割舍江家给予的财富,又没有孤注一掷同江家决绝割席的勇气,满腔无处可发泄的怒火,只得全都留给了江绾依。
反正,这也是江家自己送上门来的罢了。
钟望秋脸色变得煞白,他手足无措的解释道:“江妹妹,我并无此意,我,我。”
他嘴唇嗫嚅半天,却也找不出别的借口,日复一日的白眼是真的,曾经打心眼的瞧不起也是真的,他终是满脸通红的低下头。
江绾依瞧着院中那颗两人怀抱那么粗的槐树,生机昂扬,扭曲的枝桠竭力向上生长,绿树茵茵。
回程的路上,车厢内寂静无声,只听到马车轱辘轱辘的声响,母女二人靠的极近,但两人间似乎又有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又恍若天堑。
直至回到听月小筑,母女二人也相顾无言。
江绾依跟在苏母身后穿过影壁,已经耗心耗力一天,江绾依礼毕便想离开,却被苏母叫住。
她面容疑惑,似是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苏母面色冷峻,仿若寒夜中的霜华,她眉头紧皱,形成深深的川字纹,眼神中透着严肃与愠怒。
“是谁教唆了你今日这番话。” 苏母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如冰刀出鞘,直直刺向江绾依。
江绾依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疲惫与无奈,还是她天真了,原来自始至终,苏母都未曾将自己的话听进去。
江绾依嘴角勾出一抹嘲讽,无波无澜道:“并无人唆使,字字句句,皆是女儿肺腑之言。”
苏母双唇紧紧抿着,嘴角的弧度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个人是谁?”
江绾依惊诧不已,她本想等与钟望秋解除婚约后再将沈确的事告知江父江母,可现在苏母却是从何得知此事。
江绾依压下心头的不安,如常道:“我不知道母亲在说些什么。”
苏母微微抬眸,那双眼仿若寒潭深处的冰珠,冷冷地打量着江绾依。
目光自江绾依头顶的发饰,一寸一寸地向下移去,掠过她的眉眼、鼻梁、嘴唇,再到衣衫裙摆,似在审视一件略有瑕疵的物件,她的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江绾依,莫不是觉得自己有人撑腰便可以一步登天,沾沾自喜,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如此直白的讥讽嘲笑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利剑,狠狠割开了江绾依的心。
江绾依站在原地,只觉胸腔里一阵酸涩翻涌,眼眶瞬间红了。
她紧咬着下唇,贝齿深深陷入粉嫩的唇瓣之中,极力遏制着那即将决堤的泪水。
一颗心满是被母亲话语刺伤的痛楚,那一句句尖刻的嘲讽如利箭般穿心而过。她微微仰起头,不让泪水落下,可声音却带上了哭腔:“母亲就是如此看我?”
苏母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心中对苏母最后一丝奢望也无,江绾依轻扇眼睫,挺直胸膛道:“我从无做半点亏心之事,母亲这个罪名太重,我不认。”
自门口便跟在苏母身后的常嬷嬷此刻满是责怪道:“小姐,夫人自金陵便寝食难安,京城权贵只手遮天,岂是你我可以招惹,你这样,可是寒了夫人的心。”
“常嬷嬷。”
江绾依黑黝黝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声音泛着几分冷意:“你是母亲身边的老人,我敬你一声嬷嬷,可是,主人家说话,还是有些分寸的好。”
自从常嬷嬷跟在苏母身边,江府之人无不对她尊重有加,此刻江绾依的话如同一声响亮的巴掌狠狠扇在她的脸上,常嬷嬷脸色顿时青白交加,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
苏母母亲目光如炬,向来逆来顺受的女儿,眼神中不再有怯懦与恭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倔强与不羁。
一抹不悦悄然爬上苏母的眉梢。
“江绾依。”苏母呵斥道,“尖牙利齿,我就是如此教导你的吗?”
江绾依神色如常,眼尾一抹红晕灿若晚霞,她恭敬道:“母亲教导我尊卑有别,我为主,我训斥她两句和错之有?”
“你!”苏母额头青筋直跳,胸口剧烈起伏,再无平日般端庄之态,大声呵斥道,“跪下,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起来。”
“我不。”
“什么?”苏母不可置信。
江绾依亭亭而立,身姿如松,面容沉静如水,不见丝毫波澜。
她朱唇轻启,声音虽不高亢,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无错,为何要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