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常嬷嬷也是跟在苏婉清身边的老人了。
她年轻时曾是宫中的教习女官,最为荣耀时甚至曾教导过公主的礼仪教养,只是后来年岁渐长,新人迭出,无奈之下,只得出宫另谋出路。
后来辗转流离,竟最终到了苏婉清身边,
她大约五十岁左右,经年累月穿着一身藏青色衣裳,头发梳得紧紧贴于脑后,面容紧绷,眉头习惯性地皱成川字,眼神似利箭,轻轻一扫,便能叫小丫鬟们噤若寒蝉。
这身藏青色以及那把戒尺,是江绾依挥之不去的噩梦。
脚步声不疾不徐得袭来,厚重的戒尺似是常被把玩,闪着温润的光泽,江绾依下意识的了个寒颤。
常嬷嬷站定,如同古井般毫无起伏的声线响起:“小姐,请伸出手来。”
江绾依秀气的琼鼻轻抽一口气,心放颤微微跳动,将最后的希冀投向稳坐正堂中央的母亲。
只见端庄贵气的苏婉清恰巧低头垂眸,轻呷一口茶,上好的君山银针瞬间溢出浓浓的香气,遮住了她的眼。
常嬷嬷站在一旁,戒尺一下下扣在她的掌心,这是她等得颇为不耐的催促。
江绾依缓缓举起双手高过头顶,心中的恐惧一点点攀爬至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深刻的惧意早在幼年扎根。
只是,这次不一样。
江绾依丝毫不想妥协,穿过时光长河,她终于替小时候的自己勇敢说出了那声“不”。
“啪” 的一声,戒尺重重落在她的手心,娇嫩的掌心迅速红肿,红得泣血,痛楚如海浪一**袭来。
晶亮的泪珠挂在她卷翘的长睫之上,要坠不坠,洁白的皓齿却又倔强地咬着下唇,唯恐露出一丝声响,硬生生咬出淡淡的齿痕。
常嬷嬷面色冷峻,手中的动作有条不紊不见停。
戒尺又起,一下又一下,白嫩娇嫩的纤纤玉手此刻已是惨不忍睹,掌心红肿得高高隆起,一道道戒尺印子如蚯蚓般蜿蜒其上,有的地方甚至已皮开肉绽,血丝渗出,看得出使了十足的力气。
桐月扑倒在地,不住地朝苏婉清磕头,眼泪汹涌,嘴中不住地念叨,“求夫人开恩,小姐的身子真受不得,要打就打奴婢。”
撕心裂肺的呐喊没能换得苏婉清半分的垂怜,沉沉的乌眸飘在那鲜血淋漓的掌上,似是有不忍划过,但却仅仅只停留了一瞬。
桐月哭腔袭来,“小姐,认错吧小姐。”
明明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疼痛,江绾依的意识却从未如此清明,掌心早已毫无知觉,可是她的胸膛却涨涨闷闷的,心要飞扬出来。
她一直恐惧的、害怕的、逃避的这一切,如今再次重新面对,她发现原来也不过如此,她已经不是幼时那个小小的、一推就倒的江绾依了。
她眼神逐渐坚定,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苏婉清淡然的脸庞终于露出一丝皲裂,她深深蹙眉。
暴雨席卷走闷热,夜间终于透出一丝凉意。
昏黄的烛光下,江绾依袭一身轻薄的纱衣,侧身躺在紫檀木雕花美人塌上。
桐月半蹲在地上,挂着红彤彤的眼圈,小心翼翼地捧着药盒,轻轻蘸取药膏。
清凉的膏药抹在肿得高高的掌心,丝丝凉意传来,江绾依却只是微微抿唇。
“小姐。”桐月胸腔都在发抖,“夫人怎么能如此心狠。”
听到丫鬟在为自己抱屈,江绾依纤细赢弱的脸颊却勾起一抹微笑,进而扩大,最后似是终于忍不住,轻灵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内厅,烛火似是都受到了感染,欢欣跳跃。
忽明忽暗的光线在她透明的脸颊上跳动,对上桐月不明所以的懵懂,江绾依用手背胡乱揩去脸上的泪珠,声音掩不住的喜悦:“我还是第一次见母亲妥协。”
仿佛是见到江绾依铁了心的不肯低头,苏婉清毕竟是她血脉相连的母亲,总不能真得将她打死。
在苏婉清摆手示意婆子将几欲昏死的江绾依带走时,她还颇为困惑地瞧着那把仍似是新得一般的戒尺,像是不明白怎么独独这次便失效了呢?
“只是。”桐月还是心疼,“这代价也未免太大了。”
“不。”
江绾依举着包裹地像粽子一样的双手,如同凯旋归来的将士欣赏战利品一般,嘴角翘起一个弧度,带着微微得意,“没有比这更值得了。”
晨曦初照,庭院中的薄雾尚未散尽,江绾依起了个大早,整理好妆容,黄铜镜中的少女娇俏可人,只是有些气血苍白,待取了之脂粉遮掩一二后,方踩着沁着露珠的青石板出了门。
踏入正厅,苏婉清着宝蓝色锦缎衣裳,头戴精致的珠翠,神色冷淡,早已经等候多时了。
江绾依恭敬地屈膝行礼,轻声说道:“给母亲请安。”
苏婉清微微抬眼,瞥了一眼江绾依包扎好的臃肿的伤口,到底是亲生骨肉,心下免不得充满愧疚,可又拉不下脸,说出的话仍泛着冰冷:“哼,你倒是守规矩。”
江绾依神色平静,仍保持着端庄的姿态,不卑不亢道:“是母亲教得好。”
若是从前的江绾依,自是真心实意,可是经历了昨日这一遭,苏婉清只觉得一道耳光狠狠煽在脸上。
她怒从心起,手指颤抖,嘴唇哆嗦,“好好好,我真是养了个好女儿。”
母女二人之间仿佛隔着深深的天堑,彼此都不愿低头,紧张焦灼的气氛似一张无形之网,紧紧笼罩,压抑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桐月吓得缩起脖子,战战兢兢,生怕惹得夫人不快。
内厅寂静得只听得到粗重的呼吸声,苏婉清捂着心口,过了半响,她又成了素日那个端庄的高门主母,丝毫不显半分失态。
她推开茶盏,轻轻呷了一口茶道,终于说出了她此行的目的,母女两人一见面便剑拔弩张,现下方能坐下好好谈话。
她的目光自上而下逡巡着女儿的每一寸,连发丝都没放过,江绾依不自觉抓紧绛色的衣角,却听到头顶不紊不乱简单道:“你父亲日夜挂念着你与望秋,得了消息,本想马不停蹄的赶来,只是西北的生意出了些问题,离不得人。”
江绾依点点头,只是心下免不得担忧,父亲上了年纪,西北苦寒,他的一双腿脚本就不好,不知能否受得了。
苏婉清单刀直入,“望秋情况如何,进了大牢难免要脱一层皮,钟兄喜极而泣,大悲大喜间竟然一时病倒,总得回金陵看看。”
江绾依心中一紧,是啊,即便是退亲,她也要回金陵一趟,只是就此要与沈确分开了,明明才相处几个月的光景,心中净是不舍,当即百转千回。
苏婉清摩挲着质地细腻的青瓷杯壁,黑沉沉的双目落在出神的江绾依身上,面色沉了几分。
阳光透过轻纱车帘,洒在女主与母亲身上。马车缓缓行于京城长街,马蹄声笃笃。
街边,糖人儿在阳光下晶莹,热闹的锣鼓声不绝,江绾依轻倚车窗,微风拂来,带着些许花香与市井烟火。
突然人群中排山倒海般地喝采声传来,江绾依投出好奇的目光,原来是跑江湖的杂耍艺术,口中忽地突出半米高的烈焰,卷着黑色的火舌。
“你在看什么?”
苏婉清顺着她的视线向窗外望去,只见几个粗犷的大汉打着赤膊,袒胸露背,顿时不喜,轻呵一声,江绾依只觉得可惜,终是恋恋不舍拉下车帘,将欢呼声结结实实掩在外面。
夕水街,宛如一条蜿蜒的丝带,青石板路在岁月的打磨下泛着微光,街边的垂柳依依,细长的柳枝随风轻舞。
可是苏婉清毫无欣赏之情,她步履匆匆,车夫在前恭敬地推开那扇朱漆斑驳的院门,发出一阵 “吱呀” 的声响。
“咣当。”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落地。
苏婉清刚踏入院门,钟望秋便步履蹒跚地奔来,跪倒在地,眼圈通红,饱含热泪,真情实意地磕了个响头,“苏姨,江家的大恩大德,晚辈无以为报。”
苏婉清连忙将他扶起来,脸上冰雪融化,一寸寸打量着他,尤是看到他空荡荡的裤管时,更是掩不住地心疼,“瘦了,瘦了,好孩子,苦了你了。”
两人才像是亲生的母子般其乐融融,阖家团圆,亲密无间。
江绾依才是那个外人,她尴尬地倚在黑色的木门上,百无聊赖盯着头顶的葡萄苗蜿蜒曲折贴着木头架子向上攀爬,长出一堆堆嫩绿色的芽骨朵。
“江妹妹,好久不见。”
钟望秋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侧,声音低哑,江绾依回过神来,连忙挤出一个微笑,关心道,“不知钟公子伤势如何,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知会我一声便可。”
钟望秋摇摇头,哪还有什么需要的,江绾依方方面面都考虑的极为周到,衣食住行都是最好的,甚至怕他生病时觉得闷,还专程请了戏班子来给他解闷逗趣。
每每深夜,江绾依的音容笑貌总是忍不住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整晚辗转反侧不得脱离,明明从前只觉得儿女情长最为麻烦,可是现在,心里像是住了一只小猫,抓耳挠腮,让他心痒难耐。
他承认,从前是有亏欠江绾依,只不过在生死间经历了一遭,钟望秋的想法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此后,他定当好好对江绾依,夫妻二人举案齐眉,红袖添香。
想着想着,钟望秋清俊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眼中迸发出地光亮更是吓得江绾依后退几步。
钟望秋年纪轻轻已是贡生,加上他秀气的五官和儒雅的气质,在金陵城中也是颇负盛名,他竭力整出自己最温和的笑意看向江绾依。
只是,在看到她纤细的玉手被层层白纱包裹,裹得鼓鼓囊囊,脸上顿时唰地失去血色,一脸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