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沉沉,一丝风也无,周遭空气似浓稠的浆糊,黏腻闷热,紧紧裹着万物,天边乌云堆叠,隐隐有雷声传来。
江绾依白皙的手腕顿了一下,清浅的微笑僵在嘴角。
明明与刚才别无二致,可是桐月惊恐地发现,江绾依身上所有的生机与活力仿佛一霎那被抽走,一朵鲜艳明媚的娇花迅速枯萎败落。
江绾依面色茫然的看着与往常无异的朱红色宅门,此刻却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只等她踏入,一口将她吞噬。
“小姐,小姐。”桐月眼睛氤出泪花,她攥紧江绾依的手臂,生怕她做出什么傻事。
江绾依回过神,她挤出一丝微笑,安慰红了眼圈的桐月,“你瞧,都哭成小花猫了,要是让常嬷嬷瞧见了,定当又要打板子了。”
温热白皙的指腹轻轻拭去桐月眼角泪珠,只是江绾依挂在嘴角的那抹笑,要多勉强就有多勉强。
桐月见状,更加心疼,嘴中止不住呜咽,江绾依好笑的将她搂在怀里,哄小孩般一下下轻抚她的后背。
轰隆隆,雷声阵阵,空气越发焦躁。
良久,桐月用手背胡乱抹掉眼泪,捂着红彤彤的脸颊,不好意思地站在江绾依身边,眼神飘忽,刚刚在小姐怀里哭,真是丢死人了。
只是,桐月暗暗瞧了一眼佯装镇定的江绾依,脑中浮现端坐在那檀木高椅上的苏婉清,狭长的眼眸净是威严。
桐月至死都不会忘记,她刚被买到江家时,她怯生生地跟在管家身后,两个膀大腰粗的婆子拖着一个血肉模糊快不成形的人,她吓得脚底生寒,再也迈不开步伐。
头发花白的管家捏着胡子摇头叹息,并且再三叮嘱她,一定要守夫人的规矩,她的眼睛可容不得半点沙子。
桐月战战兢兢点头,只是那股钻到骨头的寒意,每每提到“夫人”的字眼,都隐隐作祟。
她同情的目光落在江绾依刻意挺直的脊背上,夫人管家颇严,更别提小姐了,小姐这些年吃过多少苦,她都看在眼里。
“走吧。”
江绾依轻声道,目光闪烁,她知晓早晚都要过苏婉清这一关,只是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
朱红宅门巍峨耸立,高高的门槛横在眼前,江绾依轻踏过去,似是越过一道难以逾越的沟壑。
她穿过连廊,越过花厅,步伐越来越快,平日总觉得宽阔的宅院今日才发觉原来如此狭小,区区几步路步路便走到了。
正堂之中,苏婉清端坐在主位之上。
一袭暗纹锦缎华服,乌发梳得一丝不苟,髻上珠翠点缀却难掩周身冷肃之气。她面庞如霜,眉梢眼角不见丝毫波澜,一双眼眸深邃而冰冷,静静凝视着下方,虽未发一言,却自有股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而她的身侧,是一位四十左右的嬷嬷,面容刻板,腰背挺直。
其他小厮丫鬟早就不知哪里去了,空荡荡地正厅,连清浅的呼吸声都格外清晰。
江绾依心中一紧,下意识攥紧手中锦帕,暗吸一口气后,硬着头皮上前,福了福身子,轻声唤道:“母亲。”
满室寂静。
苏婉清似是没看到来人一般,她抬手轻执茶盏,揭开盏盖,轻嗅茶香后,才微微抿了一口,举手投足尽是优雅。
江绾依身子半弯,福身行礼的姿势已维持许久,腰背处传来细细密密的疼意,她咬着下唇,强撑着身子,不敢擅自起身。
“起来吧。”
细细密密的汗珠顺着香腮滑至江绾依白皙的脖颈,在她就要昏厥前,一道天籁之声传来,她挣扎着起身,可是双腿虚弱无力,腰间一软,幸亏桐月眼疾手快扶住她。
“小姐。”桐月的眼圈又红了。
宽大的流仙裙衣袖下,江绾依拍拍桐月的手背以示安抚。
“绾依,我罚你,你可知错。”
清冷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江绾依察觉到两股视线汇聚在自己身上。
江绾依却有些愣神,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轻而易举将她拉回掩埋在她脑海深处、那些不愿再去回忆的过往。
母亲总是不苟言笑,一脸严肃,稍有差池,惩戒便随之而来。
四岁时开始习字,粉嫩的小团子只觉得着写这些弯弯扭扭的像蝌蚪一样东西好生无趣,忍不住打瞌睡,不小心打翻墨盒,墨汁溅在了崭新的锦缎裙摆上,那原本漂亮的裙子顿时污了一片,戒尺当即重重地落在她的手心,疼得她嚎啕大哭,母亲边打边厉声呵斥:“小小年纪,顽劣不堪,你可知错?”
幼时爱玩,哪里守得住枯坐在板凳上一针一线的女红课业,苏婉清知晓后,二话不说便命她去祠堂跪着思过,不允许任何人看她,祠堂里阴森清冷,八岁的江绾依又怕又委屈,膝盖疼得钻心,却不敢哭出声,便是第二天响午,她晕过去前,紧闭一夜的大门吱哑一声打开,逆光而来的苏婉清,第一句话便是,“你可知错?”
亦或者是二叔的弟弟顽劣不堪,每每都扯她的头发,用那绿豆般大小的眼睛色眯眯盯着她院中的丫头,她不服气,两人大打出手,事后苏婉清不光压着她去道歉,当着二叔一家的面狠狠斥责她一顿也就罢了,回去更是罚她抄写《女诫》,直到手酸麻得没有知觉才肯停手。
终于,在苏婉清一般一眼的塑造下,她终于成了金陵城人人夸赞的大家闺秀,她每日挂着得体的微笑,跟在苏婉清身后,麻木的听着潮水般涌来的夸赞。
或许,这才是对得吧。
那个肆意开怀大笑,渴望走遍山川湖海、市井喧嚣的江绾依,被她深深关进笼子中,不见天日。
直至今日,尘封在旧时记忆海中的话又翻滚而出,江绾依雅青色羽睫扑簌扑簌,打出一圈淡淡的阴影。
良久未得到回应,苏婉清长眉轻挑,暗芒闪烁。
“小姐,小姐。”桐月偷偷觑了一眼冷淡的夫人,急促晃动江绾依的胳膊。
江绾依回过神来,她抬眸,两道十足压迫力的视线牢牢锁在她的身上。
身体长年累月的习惯无不提醒着她,此刻她该做的,就是老老实实跪下,低垂头颅,乖巧地听从苏婉清指教,以此免去一顿皮肉之苦。
江绾依止不住颤抖,她沉重地抬起脚步,膝盖弯曲,可是胸腔中似乎有滚烫的岩浆在翻滚、叫嚣,瘦弱的脊背无论如何,都不听使唤,弯不下半分。
刚刚分别不久沈确的模样浮现在她面前,少年扎着高高的马尾,几缕碎发垂在额前,穿着黑色紧身玄衣,身姿挺拔如松,骑着一批油光发亮的骏马,向她伸出手来,“绾依,走,骑马。”
“江绾依!”挟裹着怒气地厉声袭来。
苏婉清看着底下这个速来乖巧听话的女儿,只觉得短短月余不见,竟然大变模样。
她本想让江绾依此行碰个钉子,好让她明白,若没有江家拖底,她引以为傲的才情,出众的容貌什么都不是。
只是没想到,苏婉清冷眼瞧着眼前这个黑乎乎对着自己的脑仁,不由得冷笑,竟是生出了反骨。
“小姐。”桐月觉得气氛不对,着急地催促着江绾依。
忽地,天边划过几道闪电,紧接着闷雷滚滚,似在天边敲起了战鼓。
江绾依身形微动,看着到底屈服的女儿,苏婉清眉心舒展,不自觉抬高下巴。
也许是这段时日经历过太多出格的事,江绾依不自觉胸中涌出莫大的勇气,她抬起头,从容而又坦然地与苏婉清对视,落下的话语也是掷地有声,“恕女儿愚钝,女儿并不知犯了何错,请母亲指明。”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打在屋瓦上、地面上,溅起一朵朵水花。雨水顺着檐角成串地落下,宛如晶莹的珠帘,那 “滴答” 声响在这静谧夜里。
正厅悄然无声。
桐月满脸惊诧,似乎是不敢置信一向乖巧的小姐竟然敢反抗夫人。
就连自进门后站得如同石雕,纹丝不动的常嬷嬷,也向江绾依投去一抹讶异。
“好,好得很。”
室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苏婉清端坐在雕龙刻凤的檀木椅上,原本雍容平和的面容此刻满是寒霜,柳眉高挑,凤眸中燃着熊熊怒火,她手中的茶盏被重重地拍在桌上,茶水四溅。
“我真是养了个好女儿,事到如今,连我的话也不肯听了。”苏婉清话锋一转,“跪下。”
话音刚落,江绾依提起裙摆,毫不犹豫地跪在坚硬的地上,发出“砰”声响,恭恭敬敬道:“母亲有令,女儿岂敢不从,只是母亲谈及的错处,女儿确实不知犯了何错。”
清泠泠的目光中倒映出苏婉清的身影,平日平板无波的面孔此刻出现一丝裂缝,再无平日端庄的高门主母架势,失态道:“好好好,常嬷嬷,请家法。”
一直充当背景板的常嬷嬷得了令,抽出一条长约尺许的戒尺,通体由乌沉沉的檀木制成,入手沉甸甸的,两侧打磨得异常光滑,正面刻着规整的诫语。
青色布鞋一步步闯进江绾依的视线,常嬷嬷慢条斯理拿出戒尺,低头俯视跪在地上的江绾依道:“小姐,得罪了。”
“轰隆隆” 的雷声自遥远的天边滚滚而来,似要把苍穹震碎,豆大的雨点便倾盆而下,狠狠砸向大地,敲打出一片嘈杂。